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八五


  聽說是個傳教士,張之洞的心中立即冒出一股反感來。他厭惡洋人,尤其厭惡洋人中的傳教士。他曾遠遠地看過傳教士:穿著黑色的寬大長袍,胸前掛著一個十字架。這種穿著打扮,他怎麼看都不順眼。而最令他不能接受的,則是傳教士的那一套學說和教規。什麼上帝、基督耶穌、聖母瑪麗亞,什麼凡男人皆兄弟、凡女人皆姊妹,什麼死後靈魂升天堂,還有洗禮、做禮拜、祈禱唱聖歌等等,張之洞都視之為歪門邪道,荒誕不經。尤其令他深惡痛絕的,是那些洋教士在中國的橫行霸道、仗勢欺人。他們在中國到處建教堂,強行傳教,收中國人做教民。他們藐視官府,目無中國法紀,挑起事端。許多事情明明是他們無理,打起官司來,卻又都是中國人敗訴。幾十年來教案不斷,無不以中國人認錯賠款、拘殺自己的百姓來平息。到山西這兩年來,他也遇到過幾件頭痛的教案,至今尚未了結。

  張之洞緊鎖著眉頭說:「此人既是個傳教士,你不應該與他交往,他即便可以省幾千兩銀子的腳費,我們也不要找他。那些傳教士都很陰險,不知他們背地裡包藏著什麼禍心。」

  桑治平哈哈大笑起來:「你怎麼變得這樣膽小怕事了!你是一個堂堂的巡撫,他是一個小小的傳教士,你難道還怕他吃了你不成?」

  張之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不是我怕他,他們都不是好人,犯不著跟他們打交道。」

  「我知道,你是清流出身,恨洋人。對於洋人,我和京師清流君子們有些不同的看法。」桑治平收起笑容,正色道,「洋人欺負我們,是應該恨,但我除開恨之外,還有一種佩服心。你看他們的鐵船造得那樣大,走得那樣快,大海大洋中如履平地,這要多大的本事?他們把槍炮造得殺傷力那樣大,把鐘錶、機器造得那樣精巧。他們造出電報來,一封信函,萬里之遙,頃刻可到。這

  些,要有多大的能耐才做得到?我是不得不佩服呀!」提起鐘錶,三年前龍樹寺摔表的那一段往事,又浮起在張之洞的腦子裡。他當時雖覺得那種做法過頭了點,但他理解與會者的心情。鐘錶與燃香計時,孰優孰劣,這是不待智者而知的事;同樣,鐵艦與木船、洋炮與土炮、電報與馬遞,孰優孰劣,這也是不待智者而知的事。桑治平說得有道理,張之洞不得不認同。他靜靜地聽著,沒有做聲。

  「說起洋教來,也是有很多使人氣憤的地方。說實話,他們那一套教義,我是決不會接受的,但是我也看到了另一面。」桑治平不疾不徐地繼續說下去,「比如說,洋教的宗旨是勸人為善,反對作惡,這點與我們的儒學求仁成仁是一致的,更與老百姓的佛祖、菩薩一個樣。洋教的傳教士在中國辦了不少育嬰堂,收容流浪街頭的孤兒,又大量散發藥丸,免費為人治病,這些都是事實。尤其使我贊許的是,傳教士都堅決反對吸食鴉片,他們與販賣鴉片的洋人在這件事情上也是勢不兩立的。」

  「此話當真?」傳教士反對吸食鴉片這一點,張之洞過去不知道。

  「是真的,先前我就聽說過。這次我在李提摩太那裡看到他們的教規,明文規定教徒萬不可吸食鴉片,且有勸導別人不吸食鴉片的責任。」

  聽說傳教士自己不吸鴉片,並勸告別人也不吸鴉片,正在大力禁止鴉片煙的山西巡撫,對傳教士突然生髮出一絲好感來。

  「洋教士中確有不少作惡之徒,但我也聽說過其中有不少慈善家,李提摩太就是一個慈善家。郝縣令告訴我,李提摩太是光緒三年到山西來的,那時山西正遭旱災,李提摩太在潞安府一帶以教會的名義,捐獻過一萬兩銀子。他還面見過曾九帥,提出以工代賑的主張。曾九帥嘉獎他,並擬上報朝廷,賞他一頂四品銜

  的頂戴,他謝絕了。潞安府一帶的百姓都說他是洋善人。」

  張之洞一聲不響地昕著。這個從未謀面的屬￿可惡的洋教士一分子的李提摩太,在他的心中贏得了一分好感。

  「李提摩太隨我一起來到太原,我送他在驛館住了下來。他想見見你,你是否願意見他一面?」

  「且慢!」

  張之洞在心裡猶豫著。儘管李提摩太反對吸食鴉片,又捐款救賑山西的旱災,不屬￿洋人中的惡劣之輩,但自己身為山西之主,接見他,就是給他一個很大的臉面,這個臉面值得給他嗎?當年清流黨的中流砥柱,基於多年的宿怨,仍不願意降尊紆貴與夷番打交道。

  桑治平深知張之洞的疑慮,他從隨身帶著的布包裡拿出一本小冊子,遞給張之洞說:「這是李提摩太寫的一本小書,你不見他可以,我勸你不妨讀讀他的書。我先回家去了。」

  說完離開了撫署。

  李提摩太的這本小書名日《富晉新規》。張之洞對「富晉」極感興趣。作為一個山西巡撫,在完成禁煙、清庫、整飭吏治等幾樁大事之後,當務之急便是要設法讓山西的百姓富裕起來。這一點,在張之洞的腦子裡從來是明白的。在做言官的時候,他便清醒地認識到,一切舉措,最終的目的只是為了國家的強大和百姓的富裕,若這兩個目標沒有達到,其舉措則沒有落到實處。山西貧困,如何使百姓致富,就顯得更為重要而實在。張之洞倒要認真地看看,一個外國傳教士是如何借箸代籌的。

  他打開《富晉新規》,打頭一句話便引起了他的注意:「為政有四大端,一日教民,二日養民,三日安民,四日新民,教之以五常之德,推行于萬國。」

  「五常之德」是華夏的聖訓賢德,乃張之洞信守篤行了一生的準繩,這個洋教士並沒有以他的上帝耶穌的教義,而是以中國的道德倫常來教化中國百姓,此人看來真的不可惡。

  「養民者,與萬國通其利。斯利大,則民易養。安民者,息兵弭戰,使民有安樂之居也。新民者,變通求新也。窮則變,變則通,變通乃求新之惟一法則也。」

  「窮則變,變則通」,張之洞讀到這句《易傳》上的話時,感到很親切。心裡想:這個洋教士的確讀過中國的書,也懂得中國的學問,看來是不簡單。

  再往下讀,李提摩太具體提出四條富晉新規來:開礦產,興實業,通貿易,辦學堂。這四條新規講得也還有些道理,山西巡撫感覺到自己也從中得到一些啟發。他很快就把這本只有三萬字的小冊子瀏覽完畢,立即派人告訴桑治平,明天上午在撫署召見李提摩太。

  第二天上午,桑治平將李提摩太帶了進來。當李提摩太說了一句「拜見巡撫大人」的話,抬起頭來時,張之洞用他又大又長的雙眼,將這個洋人注視良久。他生平還是第一次如此近的觀看一個洋人,而這第一個洋人便讓他驚異不已。

  這個洋教士不但沒有穿黑長袍戴銀十字架,就連通常的洋裝也沒穿,而是穿一套中國普通紳士的服裝:醬色土布長袍,黑底起金色團花的緞面馬褂,戴一頂黑呢瓜皮帽,尤其令張之洞詫異的是,瓜皮帽底下分明晃動著一根長長的辮子。

  這身打扮立時給張之洞一種舒服的感覺。流暢的中國京腔,典型的袍褂髮辮,大為消除張之洞心中根深蒂固的排外情緒。當然,李提摩太畢竟是洋人,他深陷下去的藍色眼睛,高高隆起的鼻樑,以及架在高鼻上罩著藍眼的那一副金邊玳瑁眼鏡,都在表明他來自異邦。

  張之洞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將他以遠客對待,先奉承了一句:「先生的中國話說得真好。」

  李提摩太說:「我從英國來到貴國,將近十六年了。我剛來那幾年,專門請了一位生長在北京的朋友教我說中國話。我現在不但能說北京話,還能說山東話、山西話,也可以說幾句上海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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