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七六


  「那你說怎麼辦呢?」葆庚也知道這個法子並不好,他是想先賠出貪污款,以此來贖免更重的處分。革職是免不了的,只要不充軍不囚禁,他在京師閑住兩年,憑著家世背景和人脈關係,再加上大把的黃金白銀,不愁開複不了。一旦開複,他確信過不了幾年,這頂正三品官帽又會穩穩當當地重新戴上。當年琦善因丟失香港,先是被革職抄家,沒幾天又奉嚴旨在廣州就地處決。結果,既未就地處決,也未秋後處決,發往軍台效力不到一年,便賞四等侍衛,充葉爾羌幫辦大臣。第二年又賞三品頂戴,升熱河都統。再過三年,授四川總督,恢復頭品頂戴協辦大學士。五年時間,一切復原。琦善那大的罪,那重的懲罰,他靠的什麼來轉圜,還不是一靠家世,二靠人脈,三靠金錢。相對於琦善來說,貪污幾萬兩銀子算得了什麼?作為豫親王的後裔,葆庚深知朝廷的法典,像他這種人,只要不殺頭,就一切都好辦。大難到頭,先設法免去皮肉之苦,才是當務之急。

  「我說怎麼辦?讓他張之洞辦不成!」王定安猛地從煙榻上坐起來,一副跟張之洞幹到底的氣勢。

  「怎麼個讓他辦不成法?」葆庚似乎從中看出一線生機。

  興許是剛才坐起太急,王定安有點氣喘喘地說:「我們趕緊擬個摺子,搜羅張之洞來山西一年來各種不當之事,坐他個瀆職之罪,建議朝廷罷去他的山西巡撫的職務,他就什麼事都幹不成了。」

  「張之洞有瀆職的罪行嗎?」徐時霖提出疑問。

  「怎麼沒有?」王定安冷笑道,「私自動用兵丁下鄉剷除罌粟苗,就是一條大瀆職罪。你們都知道,方濬益說的,全省因此事造成的人命案就有七八起,燒去房子不下二三百間,這個罪還不重嗎?」

  「對啦!」徐時霖拍起手來,「這一條就夠他受了。」

  葆庚想起當時自己也很賣力地執行這個命令,倘若要認真清查起來,自己也逃不了責任,何況這事還要牽連提督葛勒爾,於是搖搖頭說:「這事是張之洞和葛勒爾共同辦的。葛勒爾是個翻臉不認人的魔頭。他若知道是你我告發了他,說不定會拿刀子捅了我們!」

  葛勒爾的性格王定安也是知道的,葆庚說得不錯,惹惱了他,弄不好半夜被人劈了,還找不到對頭。

  王定安心裡一陣發毛後,也不敢堅持了。

  見王定安不開口,葆庚說:「我們請九帥幫辦吧,若九帥出面講話,一切都沒事了。九帥一個小指頭,就把張之洞扳倒了。」

  「你也說得太容易了!」王定安抬起頭來,面上帶有幾分憂鬱的神情。「張之洞這個人也不是好惹的,去年他就戳了九帥一下。」

  葆庚說:「九帥正好要找個藉口出氣呀!」

  「九帥離開了山西,他又怎麼好再來過問山西的事呢,得為他找個理由才是。」

  「我看也不要麻煩九帥了,乾脆,來它這麼一下!」徐時霖咬緊牙關,伸直右手掌,用力晃了晃。

  葆庚一見,頓時臉黑了,王定安也呆住了。

  徐時霖走到二人的身邊,三顆腦袋靠得緊緊的。

  徐時霖低聲說:「過幾天就下手,到時朝廷查的就是命案了,誰還會再管五年前賑災的事!」

  葆庚唬得直盯著王定安。王定安木頭似的立了半天後,輕輕地點了兩下頭。

  三顆腦袋靠得更緊,說話的聲音也更輕微了。

  前幾天,護送閻敬銘到京師的郭巡捕回到太原,帶來閻尚書給張之洞的一封信。信上說,在拜見太后時,他已將寓居山西多年來親眼所見的弊端,擇其大者跪奏太后,還著重談了清查藩庫的事。太后用心聽了奏對,說張之洞辦事實在,山西大災後尚未復原,戶部要照顧山西。

  張之洞讀到這裡,心情很激動。「辦事實在」這四個字,無疑是對自己到山西一年來所作所為的嘉獎。這對參劾葆庚、王定安,以及徹底清除山西官場三十年來的這樁大積弊,是一個莫大的支持。他十分喜悅地讀下去。

  接下來,閻敬銘告訴張之洞,要充分利用太后「戶部照顧」這道口諭做文章,將山西幾樁積年未決的大弊端,如晉鐵貢輸一百年來腳費一直未提高等迅速奏報,我這個戶部尚書將盡力來辦。

  這真是一件大好事!類似貢輸晉鐵這樣的事,在山西真是太多了。山西本是貧瘠之省,銀錢一向十分短缺,還要無端地增加這些負擔,從而招致百姓更大的怨恨,也使得百姓更為貧困。現在,閻敬銘以戶部尚書的身分,願意出面來解決山西這些積欠的大問題,豈不是天賜良機!張之洞再次領悟到「朝廷有人好做官」這條古訓,自思這幾個月來對閻敬銘所下的功夫沒有白費。

  張之洞安排桑治平和楊銳辦理此事。經過他們二人多方查尋訪問梳理歸納,一共列出了十七項因公家經費不足,不得不向百姓攤派的弊政。這十七項分別為:鐵、潞綢、農桑絹、生素絹、

  呈文紙、毛頭紙、京餉津貼、科場經費、歲科考棚費、兵部科飯食、印紅飯食、秋審繁費、臬書飯食、臬府縣三監繁費、土鹽公用、各府州歲科考經費、交代繁費,共需銀三十萬兩左右。

  張之洞看過單子後大吃一驚。一來山西,便聽說各種攤派嚴重,卻沒有想到攤派的項目這樣多,為數這樣大,而且大多毫無道理。十七項攤派一項一項地攤下去,無異于在百姓已經疲勞不堪的脖子上,再套上一根根要命的繩索。弊政單的最後面引了靈丘一個老農的話:「俺們老百姓好比一棵白菜,官府的一次攤派好比剝去一片菜葉,一年下來,葉子都被剝得精光,只有等死。」張之洞讀了這句話,心裡沉痛極了。

  自古以來,朝廷設官置衙,為的是什麼?還不是為了能讓老百姓安居樂業、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嗎!可是由於機構繁多、人員冗雜,而且還要貪污中飽,老百姓的血汗膏脂幾乎被榨幹。官衙不但不給百姓造福,反而給百姓添禍。如此看來,這些官衙豈非不要更好!而更令人憂慮的是,朝廷首先帶了這個壞頭,把負擔轉嫁給各省。上行下效,又豈能過多地指責州縣保甲?

  張之洞細細地審查這些項目,其中京餉津貼引起了他的特別注意,這是一項給京師低級官員的津貼費。

  張之洞做過多年的小京官,深知小京官的俸祿太低。地方官吏的正俸儘管也很低,但年終的養廉費頗高,足以填補平日的虧損,而各部院小京官的養廉費卻很少。握有實權的六部尚有人進貢,而號稱清水衙門的翰林院、國子監則幾乎無分文額外收入,這些衙門裡的小官吏若不尋點歪路子,簡直連一家老小的正常開支都不夠。張之洞實在不明白,開國之初是如何制定這一套薪俸制度的。小京官中許多人也有權,小京官也要講體面,當體面都維持不下去的時候,他們自然會要利用手中的權力,去謀求一己的私利,從而壞了國家的法規。朝廷訂這樣的薪俸制度,豈不有意將官吏逼上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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