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七五


  這些票號的老闆,儘管本人在全國各大分號來回巡視,但他們的根子都還紮在原籍。通常在原籍都有大莊院和大片的田土,或由父親,或由兄弟,或由嫡妻掌管家政,虛銜執照這種朝廷頒發的重要文書,照例都保存於原籍的老家。因此,查核正本並不是一件難事。

  清查局派出六名委員,分頭到這四十二家票號老闆的原籍去查核。兩個月後,這些委員都相繼回到太原。果然如閻敬銘所料的,此行收穫巨大。四十二個老闆家中所保留的正本,上面所書寫的捐銀數量,除七人與副本相符外,其餘三十五名的正本均與副本不符,正本的銀數一律多於副本,相差大的達三千兩,相差小的也有八百兩,總共有七萬餘兩,約占四十二名老闆所捐款的二十分之一。一千五百余張虛銜執照共換來五百余萬兩銀子,照此推算,當有二十五萬兩左右的出入。

  楊深秀所提供的原始記錄也起了很大的作用。他只記錄了兩個半月的捐款細目,將這張細目與保存在藩庫裡的,由徐時霖簽名的一千二百余張軍功牌副本上的銀數相比,有二萬兩銀子的出入。

  現在情況大致明白了。在光緒三年賑災期間,由藩司葆庚主持、冀甯道員王定安為副手,以陽曲縣令徐時霖為主要辦事人的善後局,在接受捐款一項中,有確鑿證據的貪污銀子為九萬兩,懷疑貪污銀子三十萬兩左右。

  張之洞看到清查局送上來的這份稟帖,不由得怒火中燒。這可不是尋常的貪污,它貪污的是救災的銀子。在那大災大荒的年月,一兩銀子就是一條人命呀!身為朝廷命官,手握朝廷授予的權力,處於百姓父母官的地位,掌管著百姓的生死命運,卻利用權力去中飽私囊,置百姓的生死于不顧,真正是良心喪盡,天理不容!張之洞恨不得即刻就將葆庚、王定安等人抓起來,綁赴街市,殺頭示眾,以平民憤而大快民心。但他們身為司道大員,不能如此簡單從事。他和桑治平商量著。

  桑治平說:「閻丹初先生明知山西賑災款裡出了事,也明知葆庚、王定安等人有貪污嫌疑,但他就是不出聲。既不向朝廷奏報,也不向曾國荃、衛榮光揭發,假若這次若不是去京師任戶部尚書,他可能還會緘默不語。這是為什麼?」

  張之洞說:「你這個疑問提得好。依我看,不外乎兩個原因。一是身處客位,雖有懷疑,不便去一一查實,手中沒有真憑實據,則不便挑明。二是明哲保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桑治平兩隻手來回地搓了很久,說:「這兩個原因是不錯,不妨還可深入思考一下:閻老先生以賑災欽差大臣的身分,來告發山西的司道大員貪污賑災款,他自己覺得可能不合適。要說顧慮,他最大的顧慮可能是那個曾九帥。前幾年,曾九帥在山西,葆庚為其所信任,王定安又是其一手提拔的心腹。曾九帥不願意傷害這兩個人,況且身為一省之主,賑災款中出了這樣的大問題,巡撫也難逃其咎。閻老先生是深知曾九帥的為人的,若觸及此事,他會來個一手遮天,全盤否定。衛靜瀾膽小怕事,既怕麻煩,更怕得罪曾九帥。故而歸根結底,山西的事情都在曾九帥身上。香濤兄,你要先有這個準備,得想想如何對付那個恃功自傲,又得到太后信任的威毅伯。」

  「我不怕那個威毅伯!」張之洞毫不猶豫地說,「去年二月,授他陝甘總督重任,朝廷倚重他,他卻在老家養病,居然一養半年不赴任。八月,我上疏太后,說陝甘重地,不可久無總督,曾國荃既然病情嚴重,不如開缺,讓他安心在家養病。結果朝廷真的將他開缺了。要說得罪,我早已得罪了他。」

  桑治平笑道:「這兩者之間有所不同。去年那道奏疏,固然是對曾九帥不客氣,但沒有傷他的面子。他可以說自己的確是重病纏身,說不定他是不願意去蘭州那個苦地方,巴不得你上這道折。你看他今年放兩廣總督,接旨就起程了,前後判若兩人。同是總督,他願意去廣州,不願意去蘭州。若去年放的就是兩廣,他決不會在湘鄉呆半年。」

  張之洞也笑道:「正是的哩,你說到他的心窩裡去了,我倒真的是小罵大幫忙了。」

  桑治平說:「這次不一樣。葆庚、王定安都與他關係密切,他至少有失察之誤。曾九帥是個極霸道的人,給他臉上抹黑,他不會善罷甘休。」

  「他不善罷甘休又怎樣?」張之洞有點氣憤起來,「大不了他反咬一口,告我一個誣陷之罪,要朝廷撤掉我這個巡撫之職,我也不怕。何況,只要證據確鑿,他也反咬不成。」

  「你有這個準備就好。」桑治平沉吟片刻後說,「閻老先生不願以共事人的身分揭發對方,他的這種謹慎的處事方式也不是不可效法的。我看,這事是不是可以這樣辦。」

  「你說怎麼辦?」張之洞兩眼盯著桑治平,急切地等著他的下文。

  「我們把證據辦得扎扎實實的,然後再把這些證據弄到京師去,請你過去的那批朋友張佩綸、陳寶琛他們上一道參劾折。這樣做,或許更妥當些。」

  張之洞想了想,說:「也好,把這個功勞送給幼樵、弢庵。我叫叔嶠去協助馬丕瑤,把文字理得順暢些。」

  就在巡撫衙門商量如何懲處貪官污吏的時候,藩司衙門也在緊張地計議如何對付這位辦事認真的名士撫台。

  還是葆庚三姨太臥房後面的絕密煙室,過足了公班土癮的徐時霖,帶著揶揄的口吻對王定安說:「鼎翁,你的三條妙計:勸阻、包攬、美人,現在看來一條都沒有起到作用。你還有什麼別的法子可想嗎?該不是到黔驢技窮的時候吧!」

  王定安焦黑乾瘦的臉上一副陰冷的神色,他瞥了徐時霖一眼說:「徐縣令,你別幸災樂禍。張之洞若真的把什麼都抖出來的話,我王定安過不了關,你徐時霖的七品烏紗帽也保不住。」

  本來躺著的葆庚一屁股坐起來,面色沮喪地指責小舅子:

  「你還有心思說風涼話,大家都坐上一條漏水的船了,要得救大家都得救,要沉大家都沉!」

  徐時霖頓時感受到一種滅頂之災的威脅,心裡一緊,閉著眼不再說話了。

  煙室裡一片沉寂。儘管未燃盡的煙泡仍在散發著誘人的餘香,但三個煙客已再無吸食的心情了。

  「大家還是得同舟共濟,商量出一個法子來度過這一關才是。」葆庚離開煙榻,在屋子裡邁著方步,一向肥胖的他,這兩個月來因焦急害怕已明顯地消瘦了,素日轉動靈活的兩隻小眼睛也變得呆滯了。他朝著王定安說,「鼎翁,你多年來跟著曾文正公和九帥,見過大世面,踏過大風浪,你難道就再拿不出個主意了嗎?」

  王定安仍舊斜躺在煙榻上,手撚著老鼠般稀疏黃須,一言不發,兩隻眼睛盯著煙燈出神。

  「你們都不做聲,我倒有一個辦法。」葆庚停止邁步,斜躺的王定安、盤坐的徐時霖都注視著他。「我們都敵不過張之洞,我看乾脆主動向他自首算了。一共虧空多少銀子,我們墊上。我知道鼎翁在太原城幾家大票號裡都入了股份,這幾年生了不少息,你的那一份拿出來不成問題。我的銀子,兄弟捐官,兒子娶親,都用空了,一時拿不出,鼎翁你就先借我幾萬吧!」

  徐時霖立時叫起來:「我的銀子也空了,一時也拿不出,鼎翁也借我幾萬吧!」

  「嘿嘿!」王定安未開言先冷笑了幾聲,「葆翁,你這話是在逗我呢,還是真向張之洞投降?」

  說罷也坐起來,兩眼直勾勾地望著葆庚。葆庚覺得那兩道目光,猶如兩把尖刀似的直插進他的心窩,刺得他發痛。

  「不瞞二位說,銀子我拿得出,十萬二十萬,那些票號的老闆都是講義氣的漢子,可以借給我,但這算是主意嗎?葆翁呀葆翁,虧你做了這多年的方伯,你以為把挪用的銀子墊補上,你就可以安然過關了嗎?一個吏目或許可以免去坐班房,一個正三品的布政使還能保得住頭上的藍寶石頂子嗎?辛辛苦苦混到這個地步,你就甘心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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