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 |
七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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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文忠並沒有直接與洋人打過交道,但那時的武昌城裡已有洋人在活動。」閻敬銘的臉色頓時變得陰沉起來。「那是咸豐十一年八月份,文忠去安慶看望曾文正公,恰好咸豐爺晏駕哀詔下達安慶,文忠悲傷,急著要回武昌主持祭奠事。文正送文忠到長江碼頭。二人說起咸豐爺盛年駕崩,說起長毛猖獗時局嚴重,都為國家的前景憂愁不已。正在這時,文忠停止了說話,兩眼直瞪瞪地望著江面。」 張之洞發覺閻敬銘兩眼死盯著漆黑的窗外,仿佛窗外便是安慶城下那條奔湧不息的大江。 「文正順著文忠的眼光向江面望去。原來,大江中流,正有一條高揚著米字旗的英國輪船,由東向西,迎著滾滾波濤逆江而上。在英國輪船的前面,有兩艘湘軍水師的長龍在劃行。長龍是湘軍水師的大船,上面可坐百十來個人,氣勢宏大,甚是威武,長毛水軍見到長龍便膽怯。二人都注目看著。一瞬間工夫,英國的海輪便追上長龍。它所激起的巨大水波,衝擊著那兩艘長龍左右晃蕩,揚起的水花,紛紛落在長龍的甲板上。甲板上的水手在抱頭逃竄,有的人已在卸風帆了。長龍上出現一片手忙腳亂驚惶失措的場面。這時,水師統領彭玉麟也來到他們二人的身邊。見此情景.彭玉麟氣得罵了一句:這些洋鬼子可惡!他瞥了一眼文忠,只見他雙眼發直,臉色鐵青。一種不祥之兆在彭玉麟的心裡冒了出來。」 張之洞也感受到了一股氣氛上的冷酷,下意識地說:「彭公當時要是勸恩師回去就好了。」 「這是不可能的。」閻敬銘立即說,「作為湘軍水師統領,彭玉麟與他的水師將士是血肉相連的,見到英國船在我們的大江上如此橫行霸道,目中無人,他早就氣得咬牙切齒了。他是一定要看個究竟的,怎麼會勸文忠回去呢?」 說的也是。張之洞想,假設換上自己,也是會要看個究竟的。 「就在彭玉麟再將目光投向江面時,一樁意外的事情發生了。在兩艘長龍的前方,有一條舢板也正在江面上操練,來不及躲避,被後面劈波斬浪氣勢洶洶的英國輪船所激起的浪濤打翻了,舢板上的十幾個湘軍全部掉到江裡。英輪甲板上的水手拍手跳躍,幸災樂禍。轉眼間,這只輪船便開出~兩裡之外,將湘軍水師的長龍和舢板遠遠地甩在後面。彭玉麟氣得正要再罵的時候,猛聽得『哇』地一聲,文忠口吐鮮血,暈厥在地。急得文正和彭玉麟忙叫士兵們把他抬進附近民房。文忠醒來後,一手握著文正,一手握著彭玉麟,氣勢微弱地說:洋鬼子欺人太甚,我大清今後真正的敵人,不是長毛而是洋人。長毛成不了氣候,要不了幾年便可削平。洋人有堅船利炮,我們現在還不是敵手。洋人可惡,但洋人的船炮可愛。不學洋人造船炮的技藝,大清難以強大。他轉臉對著彭玉麟說,雪芹,湘軍水師的強大,要靠滌丈和你了。文忠說完這句話後又昏迷過去了,沒過幾天便溘然長逝。文忠是的的確確被洋人氣得嘔血而死的。」 深夜的榆次驛館,一片沉寂,張之洞感到渾身涼颼颼的。胡林翼臨終前的這段話,久久地在他的腦中盤旋。龍樹寺吳大激 砸俄國懷錶,眾清流發誓不與洋貨沾邊的悲憤情景,又在眼前浮現著。一時問,他仿佛覺得自己在這件事上突然有了新的領悟。他喃喃自語似的說著:「恩師在世上所留下的最後幾句話,是金玉良言,值得我們深思。」 「老朽今夜之所以要鄭重其事地把這事告訴你,也就是希望能引起你的深思。」閻敬銘把夾衣上的布扣扣上。「老朽後來做湖北藩司、山東巡撫,接觸過不少洋人,又有幸和郭嵩燾星使長談過,聽他說起英、法等國許多我們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想所未想的事。看來,泰西之所以國強民富,自有他們的長處,值得我們效法。文忠可惜死早了,不然的話,他在這方面應會有一番大的興作。老朽現在雖蒙太后特達之恩,但已是桑榆暮年,做不了多少事。撫台年富力強,國家的事情要靠你這樣的人來做。」 張之洞被閻敬銘這最後一句話所打動,隱隱約約感覺到,中國是有一番新的事業在等待有識之士去做。這番事業就是所謂的夷務嗎?這可是要受官場士林眾多攻訐的事!見新添的蠟燭又將燃盡,知夜已經很深了。明天都還得有一番旅途勞累,便起身對閻敬銘說:「丹老,您今夜所講的恩師如何處世為政,對我的啟益很大;尤其恩師嘔血而死的這樁事,對我更是一個震動。您也很累了,應該休息了。到了太原後,我再向您請教。」 閻敬銘也起身說:「今夜就說到這裡吧,到太原後我們還可以再詳談。同治六年,陶夫人將文忠生前文稿付梓,刷印了三百部。承蒙陶夫人看得起,送了我一部。這些年來,我每年都要通讀一遍,並隨時寫點感受在上面。原想為小兒存一份資政借鑒,怎奈他們不成器,老朽也不想明珠棄暗,將它從解州帶了出來。以撫台與胡家之關係,陶夫人自然會寄贈的,想必你對老師的遺集也會認真去讀。但老朽的那一套,上面寫了十來萬字的劄記,都是有感而發,或許多少能對撫台有點啟示。」 閻敬銘從隨身的樟木箱子裡取出一個藍色粗布包,打開藍布,露出整整齊齊的十餘冊書來。閻敬銘雙手托起這套書,神色莊重地對張之洞說:「老朽感激撫台多次薦舉之情,無物酬謝,現將乃師的遺著轉送給你。這是乃師一生心血的結晶,不識者只把它當成一部普通書看待,識者便知此乃一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願撫台公務之暇隨時披覽,莫辜負乃師生前對你的恩惠和老朽對你的期望。」 張之洞鄭重地接過這疊厚重的書冊,突然有一種佛教徒接受衣缽似的感覺。他輕輕地翻開封面,赫然見扉頁上寫著一段話: 潤芝兄多次說過「得人者昌,失人者亡」的話,這或許是 他一生事業成功的根本所在,亦或許是此遺集的精髓所在。 閻敬銘光緒八年第十五次通讀後記。 他再翻開後面幾頁,只見每頁的天頭地腳上都有密密麻麻的字跡。張之洞合上書,激動地說:「這部書不僅是恩師一生心血的結晶,也是您一生心血的結晶。您沒有將它傳給自己的兒子,而是送給了我。此情此誼,我會終生銘刻在心。恩師的遺集雖多遍誦讀過,但先前不負實責,讀來總有隔靴搔癢之感。今後再讀,心將會與恩師貼得更近。何況這上面有丹老您的許多認津識渡的指教,將更會使我獲事半功倍的收益。我初為疆吏,雖有滿腔為三晉父老辦事之心,卻苦無良方,今後尚望丹老時常賜教。山西窮苦,銀錢極匱。丹老寓居解州十餘年,對山西之困苦,會比我知道更多,同情更烈。此番進京執掌戶部,還望老前輩今後在下撥銀錢、周濟貧困、減免賦稅等方面,對山西略存憫惻之念。我今夜以山西巡撫的身分,代三晉一千萬父老鄉親向丹老懇求了。」 說罷,雙手抱拳,深深地一鞠躬。閻敬銘雙手撫著張之洞的肩頭:「撫台免禮,老朽自會盡力而為。」 閻敬銘在太原城住了五天后,在侄孫和山西巡撫衙門專門派出的一名武巡捕的陪同下,離開太原徑赴北京履任。張之洞指示清查局按照閻敬銘所教方法辦事。 馬丕瑤將光緒三年賑災時期的虛銜執照全部調出來。二千張執照發出了一千五百余張,其中捐六品至四品中級品銜的有三百余張,占全部捐款的一半,約二百五十萬兩。這中間捐四品和從四品兩種品銜的有四十二人,共一百三十八萬兩。這四十二人全是票號的老闆。 票號亦稱票莊,又稱匯兌莊,是銀行業在中國出現之前,中國近代社會中的一種信用機構,經營匯兌、存款、放款等業務。據說此種機構明末清初時首創於山西,又說是乾隆嘉慶年間,由山西平遙籍商人在天津所設的日升昌顏料號改組而成。總之,票號多為山西人經營,故有「山西票號」之稱。在咸豐、同治年代,山西票號業務十分興隆。光緒年間又有新的發展,其分號遍佈全國各地,有幾家大的票號正準備在東京、莫斯科開辦海外分號。山西窮苦,山西的金融業卻這樣發達,這真是一件令人深味的趣事。 「信任」二字是票號的生命。雄厚的資本、經營者守信義重諾言等等,都是票號獲取信任的極為重要的條件。然而,在中國,一切行業,都必須和官府拉上親密的關係,有官府做後臺,官府給臉面,才能在百姓的眼中有地位。依傍官府,則是票號換取 信任的重要手段。故而,票號老闆都加強與官府的聯絡。不但要與撫、藩、臬這三個實權在握的衙門保持密切的聯繫,還得支持官府所提倡的事情。所以,山西票號的老闆們,對於官府號召的捐款賑災不敢怠慢。這是其一。 其二,票號老闆儘管有金山銀垛,日食山珍海味,夜宿豪華宅院,出則前呼後擁,入則妻妾成群,但他們終究是民而不是官。在翎頂輝煌的會議酒宴中,沒有他們的一席之地;在衣冠袞袞的公眾場合,主持者也不知把票號老闆擺在哪個座位上。這些腰纏萬貫的闊佬,常常會因此而尷尬而沮喪而臉上無光。所以,他們要用銀子來買頂子,銀子多的票號老闆,則希望買一個品級高的頂子。只是因為朝廷有規定,用錢買官的,最高不能超過四品,若沒有這個限制的話,他們中也有人寧願出幾十萬,上百萬兩去買個一、二品的紅頂冠在自己的頭上。他們為的不是權,而是爭個社會地位,取得社會的認可,好讓芸芸眾生知道:讀書從政是一條通向成功之路,經營票號也同樣是一條通向成功之路,同樣也可以達到人生的高峰,贏得榮耀和風光。這也是所有發達的票號老闆樂於用銀子來換取虛銜執照的重要原因。當然,同時也因此為票號爭得了更大的信任。可以設想下,一個票號的老闆是四品銜的官員,一個票號的老闆是無品無級的布衣,有錢人對哪家票號更信任?他的銀子更願意存入哪家票號?在中國,這是個答案很簡單的問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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