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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第二天上午,張之洞隻身來到閻敬銘下榻的驛館。他要與這位兩度複出的前朝大員,作一次推心置腹的長談。

  張之洞說:「二十年前,胡文忠公譽您為湖北經濟第一人,要我到武昌去拜您為師,求經世濟民的真才實學。怎奈天不假壽于文忠公,此行未果。詎料二十年後,我才得以拜識您,真正是又憾又幸!此番太后將大司農重任交給您,正是眾望所歸,人地兩宜。您一定將再展補天之手,為朝廷廣開財源,造福社稷。明天啟程去太原,我自然當留您在太原多住幾天。只是省垣人多眼雜,難有這等清靜的環境,故而選擇榆次先與您相見。一則表示遠迎的誠意,二則也想借此地與您促膝懇談。我有許多事要向您請教,請千萬莫嫌魯鈍,看在三晉父老鄉親的面上,為我開啟茅塞。」

  閻敬銘面色凝重地聽完張之洞這番開場白,沉吟良久後說:「文忠公生前曾對老朽說起過撫台,誇獎撫台是他遇到的最聰穎的年輕人,日後前途不可限量。文忠公的確是巨眼識人,撫台今天也做到了他當年的官位了。」

  「我哪能跟文忠公相比。」張之洞忙說,「文忠公雖說官位只是湖北巡撫,其實是朝廷的江南柱石。今日的晉撫哪能跟當年的鄂撫相比。」

  閻敬銘笑著說:「以撫台的天資才望,好好做下去,日後也會是朝廷柱石的。」

  張之洞說:「謝謝丹老的獎掖。我當盡力而為,但願不負朝廷的信任、丹老的厚望。」

  閻敬銘原以為清流出身的張之洞,會是滿身的名士氣,卻不料這樣懇切誠摯,於是點了點頭問:「撫台準備跟老朽說點什麼?」

  張之洞略微停頓一下,說:「朝廷命我承乏三晉,很想為三晉父老做點實事,但卻常有力不從心之感。山西弊病很多,依我看來,主要在三個方面。一是鄉間廣植罌粟,與莊稼爭地,官吏軍

  營,多食鴉片,風氣頹廢。二是從省到州縣,吏治腐敗,各級官場,疲遝懶散成風,貪官污吏,亦為數不少。三是山西土地貧瘠,所產甚少,百姓生計窘困,難以自救,官府收入枯竭,幾乎不能有所興作。」

  閻敬銘說:「老朽寓居山西多年,對山西弊端多少有所耳聞目睹。撫台方才所說的,均是山西積弊。在解州時常聽士林說,撫台來晉後力圖剷除弊端,整肅民風。士林都稱讚撫台氣魄宏大。」

  張之洞說:「不瞞丹老,自到山西以來,我也曾採取過強硬手段,欲求有所作為。比如說在剷除毒卉禁止吸食鴉片一事上,是不惜動用兵丁,不怕得罪鄉紳的。現在看來是收到了些成效。至於整飭吏治方面,也想以清查藩庫為缺口,狠狠地煞一下貪污中飽之風。想必丹老也知道,山西藩庫竟然有三十年未清帳目,這豈不是咄咄怪事!」

  「我知道。」閻敬銘沉重地說,「藩庫多年不清之事,據我所知,尚不止山西一省。當然,山西三十年不清,確居全國之首位。其他十年八年不清的還有好幾個省份。太后要老朽去做戶部尚書,但老朽即便要去摸清各省目前的庫存銀錢狀況,都很困難,這個戶部尚書如何去做。哎!」

  閻敬銘說罷,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張之洞聽了閻敬銘的感歎後,突然靈機一動,說:「我在京師做閑官時,也曾聽部院堂官們說,這幾十年來六部數戶部最難掌。軍餉開支大,各省上交又少,不但該交的不交,連別省的過路錢都攔截。難怪戶部官員甚至說,各省這種行徑類似綠林。」

  閻敬銘笑著插話:「翰林變綠林,這句話原本是罵李少荃的,後來竟成了名言,廣為流傳套用。」

  張之洞本想說一句「這是因為像李鴻章那樣變綠林的翰林越來越多的緣故」,想一想閻敬銘和李鴻章是同一經歷的人,這種清流激憤語言不能在他面前說,於是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改口道:「各省都叫苦,都說虧空多,戶部也拿他們沒辦法。剛才丹老您說的,摸清各省目前庫款情況,的確是戶部一件大事。我想,丹老這次進京後,第一把火就燒到這事上,山西將為丹老提供一個範例。」

  閻敬銘想,這不失為一個好點子。接到進京任戶部尚書的聖旨後,閻敬銘便一直在尋思著:身負賢能之名,數度謝旨不應,如今以六十五歲的高齡履任,天下多少雙眼睛在看著自己呀,倘若尸位素餐,毫無建樹的話,不但辜負了聖恩,也有損自己的清名;倘若要有所建樹,這建樹要立在哪一點上呢?張之洞不愧是個聰明人,他這個點子可謂一箭雙雕:首先是要換取我和戶部的支持,同時也的確是給戶部的一個啟示。好,這樣一件既有利於他,又有利於我,既有利於山西,又有利於朝廷的事,為什麼不支持?

  閻敬銘舒心一笑說:「張撫台,老朽全力支持你把山西三十年的藩庫帳目料理一清,然後再奏請太后、皇上,要各省都效法山西。撫台需要老朽做點什麼,就明說吧!」

  張之洞高興地說:「丹老真是個實心做事的人,有您的支持,山西的事情就會好辦得多。不瞞丹老說,一般性的清查庫款,也並不是很難的事。莫說三十年,就是四十年、五十年也不難。我只須找到一個帳目清楚的年份,從這一年開始,把現存的所有單據都彙集起來,然後一年一年地去做賬。只要有一批細心有經驗的賬房師爺,花個半年時間就可以重新建立一套帳目來。」

  張之洞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閻敬銘從這幾句話中,感覺到眼前的這位清流巡撫,有一種舉重若輕的氣概。他心裡想:此人有宰輔之才,若遇天時的話,今後的功業或許不在乃師之下。

  一個念頭瞬時間在他的腦子裡浮起。

  「我不只在於清理藩庫的帳目,更重要的是要借此機會整頓山西官場。」張之洞放下茶杯,神色莊嚴地說,「剛下我說過,山西官場從省到州縣,貪官污吏不少,而且風聞這個根子就在省城,因為上行下效,才使得三晉吏風更壞。」

  張之洞說到這裡,壓低了嗓音:「我通過明察暗訪,已知道這個根子便是現任藩司葆庚,葆庚的同夥有冀甯道王定安和陽曲縣令徐時霖。他們在光緒三年賑災時,合夥弄虛作假,貪污了一筆不少的銀子。我想通過查庫款來查賑災款,通過清查賑災款來查出葆庚的貪污案,再通過罷葆庚等人來整飭三晉吏風。」

  閻敬銘斂容說:「撫台剛才說,通過明察暗訪,已知根子是葆庚,還有王定安和徐時霖,是否可以再詳細點告訴老朽此中的嫌疑。」

  張之洞說:「大同府同知馬丕瑤,是靜瀾中丞臨走時向我推薦的誠實可靠人。我成立清查局,用的就是馬丕瑤。馬丕瑤查了幾個月的庫款,發現葆庚和王定安的不少疑點。另外,衙門裡也接到過無名帖子,帖子上說葆庚、王定安、徐時霖沆瀣一氣,合夥貪污。我與葆庚相處了一段時期,也覺得他不像個正派人。但現在沒有得到真憑實據,下不了手。何況葆庚是藩台大員,王定安背景不小,更需謹慎從事。」

  「撫台考慮的是。」閻敬銘慢慢地說,「光緒三年賑災的事,老朽可以詳細地對撫台說說。光緒三年九月,老朽奉旨與曾九帥一起辦理賑災事宜。九帥打仗日久,積勞成疾。江寧克復後即回籍養病。同治四年就有巡撫山西之命,但九帥因病辭謝。第二年正月,因撚寇犯湖北,軍情緊急,九帥不得已奉命任湖北巡撫。但湖北軍務不順,九帥于同治六年十月卸湖北撫篆,再次回籍療屙。這一療便是七年。一直到光緒元年二月,才接任河東

  道總督。到次年八月,改授山西巡撫。九帥又請假回籍。直到光緒三年二月,才從長沙啟程,四月底到太原接篆視事。」

  閻敬銘拿起他從解州帶出的老葵扇,隨手扇了兩下。張之洞邊聽邊想,閻敬銘為何要費這大的口舌敘述曾國荃打下江寧後直到再度出任晉撫的這大段過程?是想告訴我曾國荃這十多年來一直多病,精力不濟,故而造成山西吏治的疲遝?是的,閻敬銘畢竟和曾氏兄弟有一番共同戰鬥的經歷,他是借此來擺脫曾國荃的責任。

  張之洞說:「曾九帥戎馬倥傯十多年,為朝廷立了大功,自己卻落了一身病。丹老當年也為平長毛、撚寇吃了不少苦頭。」

  「王命在身,不得不帶病驅馳。自古良將,有幾個安逸的。」閻敬銘邊說邊搖著葵扇。

  張之洞明白了,大敘曾國荃的經歷,不但有為老九開脫之意,也有為自己表功的一層意思暗寓其間。

  閻敬銘停止搖扇,繼續說:「光緒三年,山西大旱,在這之前已乾旱了一年,連續兩年旱災,把山西鬧苦了。怎麼個苦法,我不多說,只背兩句當年老朽和九帥會銜上奏的幾句話給你聽聽。」

  閻敬銘微閉著眼睛,回憶著。一會兒他睜開兩隻略顯昏花的老眼,背道:「古稱易子而食,析骸而爨。今日晉省災荒,或父子而相食,或骨肉以析骸,所在皆有,莫之能禁,豈非人倫之變哉!」

  張之洞的心像被利刃刺進似的慘痛著。「易子而食,析骸而爨」這樣的字眼,少年時常在書上見過,但總不大相信,懷疑是文人誇大了。沒有想到,就在自己的治下,就在五年前的這塊土地上,就活生生地出現過。那是怎樣的慘絕人寰啊!

  二人相對無言,驛館裡的氣氛仿佛凝固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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