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六八


  李治國指著張之洞對女兒說:「佩玉,這位客官昨夜聽了你的琴,說你彈得好,今早特為來看你。他是你的知音,你要當面謝他才是。」

  佩玉走過來,大大方方地向張之洞行了一個禮,輕輕地說:「謝謝客官。」

  張之洞見佩玉大約二十五六歲年紀,勻勻稱稱的中等身材,穿一件家織藍底白花粗布夾衣,蛋形的臉上長著一對細長的眼睛和纖小的鼻嘴,頭上沒有首飾,臉上也不見粉黛。渾身上下,透著一股自然純樸清秀靈慧之氣。

  久在官場的張之洞平素見的女人,多為濃妝豔抹的太太夫人,自己過去的三位夫人,倘若見外客,也必定著意打扮一番。打扮出來的女人,固然漂亮好看,但總不能與這種天然本質相比。一個好比戲臺上的曲折情節,一個好比真實的人世生活。素來率真任性的張之洞,更喜歡這種本質本色的清純。

  他滿臉笑意地對女琴師說:「昨夜我聽了你半夜的琴。你的琴聲,把我帶進了你的音樂世界。我跟你說幾句聽你琴的感受,看我算不算得你的知音。」

  佩玉微微笑道:「小女子琴藝粗劣,有辱客官聽了半夜,實在慚愧。客官要談聽琴的感受,倒是我願意聽的,請客官指教吧!」

  聽佩玉這麼說,張之洞高興地說:「你昨夜彈的琴,上半截的曲子如春溪之流水,如向陽之山花,歡快欣然,像是回憶少年的無憂歲月和成年後的幸福時光。下半截曲子,則有如潯陽江頭長安女的心境,聽起來滿眼是茫茫江月瑟瑟秋荻的情景。我想,你彈到後來,很可能是心中湧起了世事的諸多辛酸悲苦,琴聲便不知不覺地變了調。你看,我說的對還是不對?」

  張之洞的這番分析正說中了佩玉的心思。昨夜,她拿起琴來時,本是心情舒暢的。明月清風,紅花綠葉,帶給她以生命的機趣。她操起琴來,心似白鶴,手如流泉,曲調暢達和樂。慢慢地,喪夫殤子的深重悲痛,不期而然地又從她的心靈深處湧冒出來。她憂愁重重,歎息自己的命運為何這般苦痛。眼下可以和父母一起生活,往後父母故去,何處將是歸宿?心裡這樣想著,彈出的調子便越來越哀婉淒怨了。

  佩玉點點頭說:「客官說得不錯。」

  張之洞很覺欣慰:「古人雲,凡音之起,由心之所生也。又說情動於中故形於聲,聲之文謂之音,故音樂乃人心情之外露。我聽你的琴聲而知你的心情,可不可以算是你的知音?」

  佩玉頗有點羞澀地說:「這樣說來,客官也可算得上是我的知音。」

  張之洞哈哈大笑。葆庚、王定安連同李治國都笑了起來。張之洞對李治國說:「老先生,我有個不情之請,想叫令愛當著我們眾人之面再彈一曲如何?」

  不等父親問她,佩玉立即說:「客官既然這樣明辨音樂,我願意為你再操一曲。」

  說罷,轉身回裡屋。

  過了好一陣子,還不見人出來。眾人正在奇怪時,忽然從裡屋傳出了琴聲。李治國帶著歉意說:「琴架大而笨,不便搬動,且小女從未當著生人面前奏過琴。她現在是在裡屋為各位客官彈奏。」

  「也好,也好!」張之洞忙說,「隔壁聽琴,更宜凝神傾聽。」

  琴聲清清脆脆地從裡屋轉出來。先是悠揚亮麗,婉約輕柔,如一匹彩練當空飄舞,時上時下,時左時右,舞出許多絢麗的姿態來;又如滿園春花,姹紫嫣紅,千嬌百媚,春色爛漫,引來蜂蝶成群。繼而節奏加快,聲調激昂,如一江春水浩浩蕩蕩向東流

  去,波疊濤湧,浪花飛濺;又如百獸奔走山林,朝拜虎王,蹄聲急促,氣象壯觀。接下來急管繁弦,號角嘯厲,如春雷乍響,如山洪暴發,如戰馬嘶鳴,如刀槍撞擊……就在眾人被琴聲牢牢吸住的時候,突然什麼聲音都沒有了,霎時間,整個晉溪書院一片寂靜。

  佩玉神采煥發地走了出來。那情形,頗似一位得勝歸來的楊門女將。

  張之洞誇道:「這首曲子比昨夜的更好。想不到一個弱女子還能奏得出這等雄健的樂曲。請問,這是一首什麼曲子?」

  佩玉笑吟吟地答:「這是一首唐代古曲。當年唐高祖在太原起事,派他的女兒平陽公主駐紮在扼控河北山西之間的關口,這關口就是今天的娘子關。平陽公主成功地守住了。唐高祖命樂師譜了這首曲子送給平陽公主,曲譜名叫《平陽公主凱旋曲》。」

  張之洞太喜歡這個女琴師了,一個念頭突地在他的腦中萌生:準兒八歲了,卻不會彈琴,何不把佩玉聘到家裡來,請她教準兒呢?日後讓她繼承奶奶的琴藝,也是一樁好事呀!

  張之洞站起來,走到李氏父女身邊,誠懇地說:「實不相瞞,鄙人就是山西巡撫張之洞。」

  聽說眼前站的竟是堂堂撫台大人,李氏父女一時驚呆了,不知所措。聖母殿的看守老頭也驚詫莫名。王定安在一旁說:「這位真正是撫台張大人。」又指著葆庚介紹:「這位是藩台葆大人。」

  荒廢的晉溪書院、貧寒的蒙館塾師家,突然間冒出幾個小民只能耳聞不能目睹的大人物,仿佛喜從天降似的,李治國忙跪下磕頭:「不知大人們光臨,罪過罪過!」

  張之洞忙扶起老塾師:「快起來,不必如此!」

  待李治國起身,張之洞說:「鄙人有一事請老人家成全。」

  「大人有何指示,請吩咐。」

  「鄙人先母最喜彈琴,只可惜鄙人四歲時,先母便過世了,她只留下一張古琴而沒有把琴藝傳下。鄙人有一個女兒,年方八歲,鄙人盼她能像祖母樣會操琴奏曲,故冒昧向老先生請求,讓您的女公子到鄙人家中去,一來教小女彈琴,二來也可教小女識字讀書。一句話,請您的女公子做小女的師傅。不知你們肯給我這個面子否?」

  這真是一個莫大的好事,李治國正要滿口答應,佩玉卻扯了一下父親的衣角,老塾師只得改口:「大人這樣看得起小女,這是小女的榮耀,只是小女乃貧寒人家出身,不懂禮數,且從小讀書不多,如何能做得了小姐的師傅?」

  張之洞爽朗地笑道:「你們不必擔心,鄙人既然請您的女公子去,自然就信得過她。鄙人女兒要下個月初才到太原,這十多天裡,你們父女還可從容商量。或者,女公子也可以先到鄙人家裡暫住一兩個月,看看能否適應,能留則留,不能留隨時都可回晉祠。至於薪水,我會比通常衙門請的西席還要略高一些。請賢父女務必體諒鄙人這一片愛才之心。」

  李治國見巡撫說得誠懇,便看了女兒一眼。見女兒沒有完全拒絕的意思,便說:「深謝撫台大人的錯愛,容我們父女再商量一下。」

  「行。」張之洞高興地說,「半個月後,我派人來接女師傅。」

  說罷,對葆庚、王定安說:「我們回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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