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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四十多年來,在張之洞的記憶中,確切地說,是在他的想像中,母親的琴聲多半都是這樣的:它充滿著哀怨,充滿著遺恨,它似有無窮無盡的話要述說,似有無窮無盡的愛要施予。張之洞腦海中母親的形象既聖潔高貴,又愁腸百結。這些,都化為不絕如縷的琴聲,長久地回旋在他的胸臆間。現在,這遠遠傳來的斷斷續續的琴聲,勾起了他對母親的深深思念。

  再讀齋紗窗前的張之洞,久久地沉溺於對往事的尋索追憶之中。這琴彈得如此動人心扉,扣人心弦,彈琴者必定心靈手巧精於音律。此人是聰慧的雅士,還是纖麗的嬋娟?明天得問問。

  第二天一早,張之洞向聖母殿的看守老頭說起昨夜有人彈琴的事。老者說:「這是李老頭的女兒彈的。晉祠裡有一個舊書院,名叫晉溪書院,是乾隆年間辦的,到同治初年停辦了,以後做了當地百姓子弟的蒙館。兩年前,李老頭被聘為蒙館的塾師。李老頭一家三口:老伴和一個守寡在娘家的女兒。」

  老者望著張之洞,以一種很憐恤的口吻說:「有一天,李老頭到聖母殿來和我聊天,說起他女兒的事。她的女兒名叫佩玉,十八歲出嫁,夫家是個殷實的家庭。嫁後第二年便生了一子。日子本過得甜美。不料,夫婿陡染急病,一下子便死去了。二十一歲的佩玉頓時成了寡婦,她心中已是悲痛萬分了,又加之各種風言風語更令她難過,不少人指著她的背影,說她克夫,是掃把星。好在還有個兒子,佩玉含著眼淚忍著痛苦,把一切希望都寄託在兒子身上。誰知,兒子三歲時出天花死了。這一下,佩玉的全部指望都落了空,夫家也不把她當人看。萬般無奈,佩玉只得回到父母身旁。她從小好彈琴,這兩年來因為心中鬱結過多,便常常借琴來作解脫。客宮,佩玉昨夜的琴聲打擾了您吧!」

  「不,她的琴彈得太好了,我想去見見她。」

  葆庚忙說:「一個住娘家的寡婦,怎好叫您親自去看,把她叫過來好了。」

  張之洞將葆庚拉到一旁,輕聲說:「昨天我就說了,我們到晉祠來就成了踏青的遊客,不再是撫台、藩台,去看看有什麼不可以?何況這個女子琴彈得這樣好,也可算個才女,我即使以撫台的身分去看她,也是應該的,並不辱沒二品大員的職銜。」

  葆庚笑著改口道:「大人說得對,我們都去看看她。」

  老者說:「既然各位客官硬要去,那我先走一步,叫李老頭收拾一下。」

  過一會兒,張之洞在葆庚、王定安的陪同下來到晉溪書院。這座書院的確已廢棄多年,冷冷清清的,雜草叢生,但宅院寬敞,文星坊、泮池等也都還完好,可以想見旺盛時,這裡也是書聲朗朗弦歌不絕的。學政出身的張之洞對此大為感慨:山西的前任巡撫們可以拿出大筆銀子去修再讀齋,卻沒有想到要復興這所書院,真是枉讀了聖賢之書;待諸事辦理稍有頭緒後,一定要把晉溪書院恢復過來。

  正想著,老者將李老頭帶上來了。老塾師在客人面前顯得有些拘謹。他連連招呼客人坐,又親自遞上茶碗,並一再聲稱沒有準備,無糕點瓜果招待,很是過意不去。

  張之洞見塾師穿著雖陳舊,卻也還整齊,面容雖瘦削,五官也還端正。張之洞對塾師很熟悉。他知道不少塾師都是飽學之士,就學問來說,他們並不比舉人、進士差多少,只是命運不濟、科場不順罷了。就品性來說,他們因終日誦讀聖賢教誨,沒有受官場黑缸的污染,故而持身多清白,缺德害人的事他們通常不會做。前學台對塾師有一種本能上的好感。眼前的這個塾師,從舉止神態來看,是一個本分人,再加上他有一個會彈琴的女兒,張之洞對他更是和氣。

  「請問老先生尊姓大名?」

  「不敢。」塾師恭謹回答,「免貴姓李,賤名治國。其實,老朽六十歲了,從沒治過一天國,這是名不副實。」

  張之洞笑了起來,說:「李先生不必遺憾,肩負治國擔子也不見得是好事,像您這樣,以舌耕養家糊口,一分一文來得堂堂正正,花起來心安理得,與世無爭,天君泰然,豈不甚好!」

  李治國聽了這話,心中欣然:「客官說得好極了。老朽這幾十年來,也總是這樣想的,不怨不忮,坦然度日。只不過畢竟家計清寒,許多事做起來力不從心呀!」

  這是大實話。蒙館塾師清貧,除極少教出的學生做了大官又有所回報者外,絕大多數是沒有多大臉面和身分的,要想做點什麼,真的是難。張之洞點點頭,表示對這話的理解。

  過一會,他又問:「你的蒙館有多少學童?」

  「十五個。這兩天放春假,在家幫父母忙春耕。」

  「收的學費能養得起家嗎?」

  「哪裡可養家?」李治國苦笑著說,「客官有所不知,晉祠四周的鄉民大都貧困,交不起多的學費。有幾個娃家裡窮,父母早就想他們輟學了。我看他們也還好學,便挽留下來,免去了他們的學費。」

  這是一個真正的人師!對於貧寒子弟讀書的艱難,張之洞是深知的。他在湖北、四川做學政的時候,特別關照各州縣學校膏火費的發放。遇有機會,總是勸那些有錢的商賈多捐點錢給學校。在省學台衙門直接管的經心書院、尊經書院,每次去視察講學,他都要問問學子的學業衣食情況,對那些品學兼優而家境

  貧困的子弟,他總要想法子去資助他們,他不圖這些學子個人的絲毫報效。這一則出於愛才惜才的本性,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個人才因得不到教育而毀掉。一則也出於作為學官的責任心。為國家造就人才,乃是學官的神聖使命。這個李治國,不是朝廷任命的學官,卻有這等仁心,應是出於愛才的本性。前學台對這個老塾師油然生出敬意。

  「那您的日子怎麼過?」

  「勉勉強強也可維持。」李治國平平淡淡地說,「每年所收的幾千文學費,用來買麥面和油鹽。老伴種菜喂雞,也能補貼些家用。這兩年女兒回娘家來住,也可以幫幫忙。」

  說到女兒了,聖母殿的看守人忙插話:「李老頭,昨夜佩玉彈琴,這位客官聽到了,他很是稱讚,硬要來看看佩玉。你去叫佩玉出來和客人見見面吧!」

  李治國擺手笑道:「小女琴藝荒疏,客官謬獎了。」

  張之洞說:「您女兒的琴彈得妙極了。我昨夜一直站在窗邊聽到底,直到她不再彈了才上床睡覺,躺在床上很久都覺餘音繞梁,不絕於耳。」

  「哪裡,哪裡!客官如此美言,小女擔當不起。」李治國開心地笑著,「小女乃貧寒家女子,舉止粗俗,如何見得貴客?」

  「老先生不必謙虛。」張之洞懇切地說,「自古以來便有高山流水的佳話,令愛琴藝高明,她也是希望能有人真心欣賞她的琴藝。您不要代她作主,我想她會願意見見我這個晉祠的遊覽者的。」

  見張之洞這樣說,李治國起身說:「我進裡屋去問問佩玉,看她意下如何?」

  「好!」王定安輕輕地拍打著巴掌說,「你說我們在等著她。」

  很快,李治國便出來了,身後跟著一個年輕的少婦,顯然是他的女兒佩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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