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六六


  張之洞笑著說:「李清照的這幾句詞對我來說就不靈驗了。我連眷屬都沒有,哪來的雲中錦書!」

  老頭子笑眯眯地說:「客官有所不知,這簽文有多層含意。對有眷屬的人來說,指的自然是情書;對未成家或沒有眷屬的人來說,這指的便是近期內當有大喜訊來。」

  葆庚趕緊接話:「這簽文是靈的。早兩天,我有一個朋友正托我為他的女兒找婆家。這女孩仗著人長得漂亮,心高得不得了,媒人踏破門檻,她一個也不同意。現在二十二三歲了,還沒個人家,父母急得不行,要我幫他留意。」

  「你說的是誰家?」還沒等張之洞說話,王定安便關心地問。

  「是祁老二的四閨女。」葆庚答。

  「噢,祁家的女兒?」王定安的兩隻小眼睛裡頓時明亮起來,他對著張之洞說,「您可能沒聽說過,太原城裡有句話,叫做祁家四朵花,壓倒百萬家。已出嫁的三個女兒我都見過,果真是一個個貌若天仙,據說四閨女又比三個姐姐更漂亮。這可是天大的喜訊,簽上的這幾句詞好比聖母娘娘在做媒,切莫錯過了這個機會。」

  或許是「壓倒百萬家」這句話撩起了興致,也或許是聖母殿簽文帶來了情趣,喪妻半年的張之洞突然想到,是應該找一個女人了。他快樂地答道:「行啊,我倒要看看祁家的四閨女到底怎麼個美法!」

  「好,好!」葆庚擊掌歡笑。「這事包到我身上,明天回城後我就來安排。」

  正說著,李矮子家送來一桌豐盛的酒飯。老頭子點燃蠟燭,大家圍坐一桌,在聖母娘娘的身旁,興致勃勃地喝酒吃飯。

  吃完飯後,老者將他們帶到另一幢宅院。這宅院位於松水亭邊,善利泉在此處繞了一個半圓形,將院子三面環繞。另一面是一道屏障似的石壁。院牆裡花木茂盛,還有一個小小的魚池。魚池裡流動著活水,這活水引的是牆外的善利泉水。院子裡錯落著大大小小十余間房子,都佈置得精美舒適。張之洞被安置在其中最大最好的房間裡。他很奇怪:這麼偏僻的晉祠,為何有這等好的宅院,這是什麼人的家產?

  葆庚笑著告訴他:「張大人,您來山西還不久,下官還沒來得及告訴您。您在山西做巡撫期間,這幢宅院的主人就是您,今夜我們都沾您的光。」

  「這話怎麼講?」張之洞頗為驚訝。

  「是這樣的。」葆庚解釋,「當年鮑源深做山西巡撫時,因為有頭痛病,聽不得城裡的喧鬧聲,於是藩司就從藩庫裡拿出一筆銀子,給他在晉祠裡修了這幢宅院,讓他住在這裡辦事。那時,從太原城到晉祠之間,每天車馬奔馳,都是因為鮑源深在晉祠的緣故。不久,鮑源深調走了,曾九帥來到山西。九帥長年在戰場,風痹嚴重,常常需要臥床休息,於是這幢宅院便成了九帥的休憩之所。他做晉撫的那幾年夏天,便都在這裡度過。九帥喜歡泉水、花木,現在院子裡的魚池、樹木,都是在他手裡種植的。九帥打下江寧後開缺回籍,曾侯送他一副對聯……」

  「這副對聯我知道。」張之洞插話,「千秋藐矣獨留我,百戰歸來再讀書。」

  「正是,正是。」葆庚擊掌贊道,「大人真是博聞強志。九帥很喜歡這副聯,因而將這院子命名再讀齋。」

  「再讀齋!」張之洞說,「這個名字取得好,想不到曾沅甫還有這份風雅氣。」

  「九帥書讀得好,他是拔貢出身。」葆庚對曾國荃很有感情,「九帥離開山西後,衛靜瀾來代替。他在山西呆的不久,在再讀齋裡只小住過幾天,也認為此地是個讀書休憩的好處所。這半年裡,再讀齋一直空著。因為要請大人來晉祠踏青,才臨時打掃了一下。下官擬在此多安排幾個人,把它再修繕修繕。太原城裡夏天不好過,大人可到這裡來避暑,平時也可常來休息休息。」

  真個是初任地方要員,張之洞壓根兒沒有想到,一個巡撫居然還有這種特權,這與山西百姓普遍的饑寒貧困,與許多人的流離失所相比較,是一個多麼大的差距!過去在湖北、四川做學政時沒有留意過,說不定那些巡撫們也都有幾處別墅在郊外的名山勝水處。怪不得百姓與官府之間有一種本能的對抗情緒。面對著千百萬啼饑號寒的父老鄉親,作為一省之主,竟然能安得下心來享受這等美宅華居,百姓怎能不討厭唾駡乃至仇恨呢?

  若是在平時,張之洞會立即拂袖而去,也不會顧及到別人的難堪與尷尬,但今天他的心情格外好,何況這個宅院並不是為他而修建的。他對葆庚只淡淡地說了句「不必再修繕」後,便將葆庚等人打發走了。

  夜裡,張之洞躺在舒適的床上,想起白天所看到的名殿古樹,精神仍在興奮狀態中。他毫無睡意,遂披衣而起,佇立木格紗窗下,欣賞晉祠的夜景。

  大根早已沉睡,四周安靜極了,只有善利泉流淌時發出的汩汩響聲,這響聲益發襯托出晉祠的靜謐。皓月的清輝透過樹葉花瓣,在地面上織就一幅黑白相間斑斑駁駁的圖畫。遠處,黝黑的群山,像剪紙似的貼在碧淨如洗的夜空底部,給古老的三晉大地增添幾分神秘誘人的氣氛。

  似有花香傳來,淡淡的,幽幽的,著力去嗅著,好像又什麼味道都沒有。才一眨眼閒工夫,仿佛另一股香氣又從遠處飄來。張之洞想起韓愈的名句:「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這暮春之夜的遠方香氣,似乎也跟早春的草色一樣,在有與無之間:不經意,則香氣襲人;若著意尋找,它又無影無蹤。

  張之洞做了半年的山西巡撫,說實在話,山西並沒有給他一個好印象。今夜,他好像發現了山西的另一面:秀美、溫馨、神奇、迷人。

  山西,你原來也這樣的可愛!

  忽然,從寧靜的夜色中傳來了琴聲。這琴聲飄柔輕曼,時斷時續,它立即把張之洞的心給吸引住了。他全神貫注地聽著。

  這古琴彈撥得真好:它像是門前善利泉的流水,輕輕的,淙淙的;它也像興義府外繞山的霧嵐,綿綿的,悠悠的;它又像薄暮時光川西壩子農舍上升起的炊煙,婷婷的,嫋嫋的;它還像初夏季節京郊田疇上吹過的和風,暖暖的,熏熏的。這琴聲,使張之洞想起了結髮之妻石氏。

  石氏當年彈出的琴聲就是這樣的輕曼悅耳,溫柔潤心。她有時也會伴著琴聲獨自低吟。那歌聲婉轉甜嫩,繞室盤旋。石氏的琴聲和歌聲,給孩子們帶來歡樂,給清貧的日子帶來充實,給小家庭帶來溫情,更給青年張之洞帶來說不盡的幸福感。

  石氏的琴聲,是張之洞永恆的懷念!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崗。」蘇東坡的悼亡詞,今夜又在他的腦中浮起。這遠處傳來的古琴之聲,莫不就是石氏所彈奏?是她在思念往日甜蜜的歲月,在眷戀人世間的丈夫兒女?

  難道是幻覺?萬籟俱寂的荒郊野外,哪來的琴聲?張之洞屏息一切思念,側耳傾聽。不,這不是幻覺,千真萬確是有人在彈琴,只是琴聲已變了。

  此時傳來的琴聲與剛才的不同,它迂緩遊移,淒清幽冷,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

  張之洞猛然想起來,這不是石氏在彈琴,這是母親在彈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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