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 |
六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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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晉祠知音 桑治平回到太原後,將此次解州之行的詳情向張之洞作了稟告。閻敬銘用世之心既未消亡,複出的可能性就存在著。這些年來之所以詔命數下而不應,除開先前的過節沒有化除之外,關鍵之處乃在於他不知道太后將會如何安置他,會給他一個什麼職位。張之洞覺得自己有責任向太后挑明這一點,告訴太后:閻敬銘是個咸豐朝就做過藩司,同治朝就做過巡撫、侍郎的有功老臣,此番既然再次請他出山,宜拜協辦大學士,至少應給一個尚書;否則,就不能表明朝廷敬老尊賢的誠意。 但如此重大的人事建議,是不能隨便向太后提出來的,張之洞深知此中干係。今日朝中可以向太后進這種言的,只有恭王、醇王等幾個很親近的王公大臣。是否可以通過醇王來向太后轉達這個意思呢?冷靜地掂量掂量自己與醇王的關係,張之洞只得放棄了這個想法。要麼,將此意思告訴子青老哥,再請老哥寄信給醇王呢?繞一個這大的圈子,也似乎過分了點。 反復斟酌後,張之洞決定不提這個敏感的事,而是以山西巡撫的身分,重提光緒三年閻敬銘在山西的業績,以至於三晉父老至今仍不忘朝廷的恩德。又細細地說明閻敬銘前些年之所以未應詔複出,實因右臂麻痹、左腿痛風之故,並非出於別的原因。此次派人前去解州,親眼看到閻敬銘腿臂風痹之疾已近痊癒,精力彌滿,足可為國再擔大任,且本人亦願意為朝廷效力。 他將親擬的這份奏摺交人謄正後,鄭重其事地放炮拜發,然後開始部署必須立即著手的幾樁大事。 首先要做的是剷除罌粟,恢復莊稼。張之洞將它列為治理山西的頭等大事。他把藩司葆庚請來,要葆庚主持這件事。 葆庚裝了一肚子勸張之洞不要清查庫款的理由,但張之洞就是不提清庫這樁事。葆庚也就不便說。他以一副極為誠懇的態度對巡撫說,剷除罌粟,復種豆麥是件很好的事,但這裡面困難很大,農人也不是不知道豆麥的重要,但罌粟的收入要強過豆麥十倍,利益驅使他們棄道義於不顧,現在要他們丟掉這樁大宗收人,他們會有抵觸。何況山西農人已多年不種莊稼了,許多農家的耕牛賣了宰了,種籽也沒有了,現在一時半刻叫他們從哪裡去找耕牛種籽? 張之洞說,罌粟獲利再多,也不能種下去。農人愚昧,只圖眼前,不圖將來,只顧自己,不顧國家。這就需要我們來強行撥亂反正。本部院將向朝廷稟報此事,請來聖命,不管有多大的阻力,都不能動搖;至於缺少耕牛種籽,可以向鄰省去買。葆庚忙說,買牛籽要大批銀子,現在藩庫緊絀,哪來這筆銀子! 此事張之洞早已思慮良久。的確,眼下藩庫的帳簿上是拿不出這筆銀子來,那銀子又從何處出?山西積貧,簡直找不到籌措這筆開支的任何法子。思來想去,還只有把希望寄託在清理庫款上。憑著多年官場的經驗,張之洞知道藩庫裡必有油水可撈。不僅僅是為著整飭吏治的長久目標,即便為解決眼前的燃眉之急,也必須清查藩庫,而且還必須從中清出一筆銀子來。否則,這個山西巡撫怎麼做得下去! 為清庫這事,葆庚已費盡心機。他比誰都明白,此事真正非同小可,一旦查出自己的問題來,必被革職查辦,說不定還會抄家坐班房,自己的一生毀了不說,還要累及妻妾子女。一定要制止這個愛出風頭的名士巡撫的沽名釣譽之舉。王定安的計策不妨拿來試試。 「中丞,聽說您要清查藩庫帳目?」猶豫片刻,葆庚還是提出了清庫的話題。 「是的。」張之洞坦誠地回答。「山西藩庫三十年來未清理過,真是咄咄怪事。普天之下,怕找不出第二個來了。我身為山西巡撫,怎麼能容忍這種怪事繼續存在?」 張之洞的答覆如此斬釘截鐵,葆庚一時語塞,遲疑片刻後說:「三十年來沒有清查過,帳目混亂,許多舊賬已無從查起,如何著手?何況一旦認起真來,便要牽涉到好些個前任巡撫,豈不更麻煩?」 「葆翁放心。」張之洞胸有成竹地說,「清查起來困難很多,這是一定的,但事在人為,只要下定決心去做,沒有辦不成的事。至於對歷屆前任的牽涉,我想自然免不了,將來要具體對待。凡不是存心貪污中飽,我看都可以不再追究,把帳目理清楚就行了。如果有人在裡面混水摸魚,把朝廷的銀子和山西父老的血汗據為己有的話,張某人將對他不客氣。」 說到這裡,張之洞想起了曾國荃。他知道葆庚與曾國荃的關係非同尋常。為了讓這位布政使明瞭自己的堅定態度,他特意強調:「不管他是誰,也不管他過去有多大功勞,如今有多高地位,我張某人都不會畏懼。只要真憑實據在手,我都敢參劾。」 葆庚的心震動了一下。張之洞的這番話,與他先前的那些奏摺上的文字如出一轍,果然是一個名不虛傳的強硬漢子。看來要制止他不清庫款是做不到的了,只有拿出王定安的中策來,若能接受,至少這把火不會燒到自己頭上來。 葆庚立即換了一副完全贊同完全擁護的態度,笑著說:「中丞,您的膽識和正派令我欽佩不已。我在山西做了五年藩司,藩庫不清,我是負有責任的。五年前我從甘肅來到山西時,就看出這個問題,也想向沅甫宮保提出。但中丞知道,那時山西旱災嚴重,賑災之事尚且辦不贏,哪有空閒來忙這搭子事。後來沅甫宮保調赴前線,靜瀾中丞來太原。我又想跟他提出此事。中丞,不是我背後說靜瀾中丞的壞話,他是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相處一段時期後,我就看出他這個性格,這事也便不能提了。現在中丞有這個決心,我就有了靠山。這本是我的分內事。乾脆,您就把它交給我吧,我一定會把三十年舊賬料理得一清二楚。至於鏟罌粟發種籽那些事,不如交給方臬台去辦。」 由藩司來清理藩庫,本是件順理成章的事,何況他又主動請纓。通常情況下,此事是可以交給此人來辦的。但張之洞這段時期來已風聞葆庚為官不廉。閻敬銘更是明白地指出葆庚該參劾。這種主動請纓不能接受。 張之洞微微一笑,說:「葆翁願意來清查庫款,當然很好。但此事既然是藩司的事,你還是以不插手為宜,可使辦事人顧慮少些。從山西的長治久安來說,剷除罌粟復種莊稼,是關係到千秋萬代的大事,更顯得重要,你去督辦此事最好。」 張之洞這人,居然一點面子都不給,葆庚心裡又氣又怕,臉上澀澀的,很不是味道,好半天才皮笑肉不笑地說:「也好,也好,還是中丞考慮得周到。」 他生怕張之洞打發他到遠離太原的邊鄙之地去受苦,忙又說:「陽曲一帶罌粟種植面廣,我先到那裡去查訪查訪,離太原近,衙門裡的事也好照應。」 張之洞並沒有想到要把葆庚支出太原,聽他這樣說,想想目前讓他離開一陣子也好,於是說:「實地查訪,的確是應該的。不過,你也年歲不輕,就在陽曲附近看看吧,不要太辛苦了。呆個十天半月就回來,我還有許多事要向你請教哩!」 「不敢,不敢!」葆庚趕緊起身。「請教二字不敢當。都是為朝廷辦事,辛苦一點也是應該的。」 送走葆庚後,張之洞開始細細地思索著:清理庫款一事,究竟應該如何來辦理? 首先得成立一個辦事之處,給它取個什麼名字呢?張之洞想了想,給它取名為清查局。清查局由誰來負責呢?讓桑治平來領頭固然好,但他畢竟不是朝廷命官,做這種出頭露臉的事不太適宜。衛榮光推薦的人才中第一個是大同府同知馬丕瑤。張之洞與馬丕瑤談過兩次話。馬丕瑤三十八歲,五官周正,舉止穩重,從言辭暢達的談話中可見其人思維清楚。張之洞對他印象不錯。馬丕瑤進士出身,在山西做過五年知縣,又做過同知,為政經驗較為豐富。據說大同府這幾年還算安寧,相對其他府州而言,大同府的罌粟算是最少的了。張之洞對這一點特別欣賞。清查局的督辦就由此人來做吧! 接著,張之洞又將衛榮光所薦舉的,自己也見過面談過話印象好的太原知縣薛元釗、汾陽知縣方龍光調到清查局來任協辦和會辦。 張之洞熟悉當年湘軍發達的歷史,很佩服曾國藩設局建所用書生而不用官吏的作法。世道混亂,綱紀不張,官場中人大多不正,倒是那些書院中的學子,日誦孔孟之書,夜講性理之學。未受世俗污染,還保留著幾分古道熱腸忠義血性,起用他們來辦事,較之那些在污泥濁水中浸泡已久的圓滑吏目來要放心得多。 張之洞請晉陽書院老山長石立人推薦三五個操守好精于帳目的學子。過幾天,晉陽書院來了五個英氣勃發的年輕人。張之洞跟他們分別談了幾句話後,立即任命他們為清查局的委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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