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五九


  「您說得很對!」桑治平說,「張撫台也知道此中的複雜。他說官場的疲遝不振,可以說自古皆然,各省皆然,只是眼前山西更嚴重罷了。丹老,您或許對張撫台的為人尚不十分清楚。他雖然手無縛雞之力,膽氣卻大得很,不怕得罪人,不怕擔風險,他說山西官場非來個天崩地裂不足以震動。而眼下正有一件大事,只要敢碰,且一碰到底,就能天崩地裂。這件事就是清理積壓三十年的庫款。」

  「三十年了,這要牽涉到多少個山西巡撫和藩司,他張香濤就不怕惹這個麻煩嗎?」

  「不怕!」桑治平堅定地回答,「張撫台說,決不是這三十年內所有的巡撫和藩司都有問題,牽涉到哪個人的頭上就是哪個人,決不含糊。」

  閻敬銘望著桑治平那種不容置疑的神態,頭輕輕地點了兩下。山西的情況他是很清楚的,這幾年吏治腐敗的根源之所在,他早就心裡有數。作為一個正派廉潔的前大吏,閻敬銘對山西官場這種卑污貪婪的局面,是恨之入骨的。無奈這些年來歷屆巡撫,都不是除貪拒賄的人:鮑源深本人就是見錢眼開,曾國荃居功賣老不管事,衛榮光膽小畏縮又體弱。現在來了個張之洞,年富力強,又新擢巡撫,應該有一股英銳之氣。但張之洞長年為詞臣學官,不諳政事,其名聲靠的是清議文章。從來清流都是書呆子氣十足,或眼高手低,或閉門造車,或只唱高調而不懂轉圜,大都不是辦事的料子。他要測試一下張之洞的深淺,也要看這位桑先生——張之洞的高參的辦事能力。

  「聽桑先生剛才所說,的確可見張香濤的勇氣志量,這兩把火都燒到要害了。不過,我倒要請教一下,不知張香濤和足下談過沒有。」閻敬銘稍停一下,說,「晉人廢莊稼種罌粟已久,驟然剷除,一則損害他們眼前之利,二則補種莊稼的種籽從何來?」

  桑治平立即答道:「張撫台已經慮及到了。先對農人曉以大義,勸其自行剷除。若再三勸告不聽,則採取強硬手段,務必剷除而後止。這是硬的一面。另外,凡改種莊稼的農戶,州縣發給種籽和部分農具。秋收只收半稅,以彌補虧損。」

  「喔!」閻敬銘摸著乾癟的下巴,沉吟片刻又問,「官場貪污受賄,固然是官吏利欲之心重的緣故,不知香濤想過沒有,官吏們尤其是府州縣中的吏員,俸祿低薄,且多年來形成了許多陋規。如過年過節,下屬必須向上司貢獻年禮節禮,平素也有各種名目的禮要送,這些也都是促使他們貪污受賄的原因。此弊不除,官風何以正?」

  猶如審問似的,閻敬銘以嚴厲的口氣說完這一段話後,便兩眼緊緊地盯著桑治平。

  這一問,問得很尖銳,而且張之洞還沒有具體來籌辦這件大事,並沒有和桑治平商討過。但官場這個弊病,桑治平以自己的閱歷也看到了。不但地方上,京師官場這個毛病也很嚴重,各個部衙門的小官吏們,如果單靠衙門的俸祿過日子,那日子其實是相當清苦的。不要說在百姓面前抖不起威風,就連比一問雜貨店的小老闆都不如。現在別人叫你辦事,只要你開口,銀子就到

  了手裡。這樣的口,為何不開?還有許多人情願送錢送禮到家裡。這樣的財貨,為何要拒絕?即使自己想清廉,家人也不答應呀!桑治平常常想,要根絕官場的貪污受賄,光靠道德約束和律令儆戒是不夠的。提高薪俸,讓小官小吏們的日子過得比老百姓優裕,對大部分人的貪心是可以起著消弭作用的。其實,「厚俸養廉」這句老話,古已行之。可惜,當今廟堂之士們都忘記了這條古訓。桑治平年輕時就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有了一番實權的話,一定要在所轄之地將「厚俸養廉」這一古法恢復。眼見得今生無望手握實權了,不如勸說張之洞,假他之手來恢復。這其實也是對他整飭山西吏治的一個很好的贊畫。

  想到這裡,桑治平以很高興的口氣答道:「張撫台也想到這一層了,並已定了新的規矩。新規矩一方面全面禁止官場各種饋送上司水禮之風,他自己帶頭持身節儉,拒收一切名目的禮物。新規矩的另外一面,酌情提高各級官吏衙門的養廉費,讓他們能憑自己的俸祿過上體面日子。」

  「免一半的稅收,發放種籽,提高養廉費,收入減少而支出增加。張香濤想沒想過,山西是窮省,這筆銀子從哪裡出?」

  桑治平毫不遲疑地回答:「正因為如此,張撫台要清理庫款。另外,他還風聞前兩年,有一筆為數不小的賑災銀子被人侵吞挪用,要借此機會追回來。」

  「主持賑災的是藩司葆庚和冀甯道王定安,他們都是山西的大員,碰到他們的頭上是會出大麻煩的。」閻敬銘半眯著眼睛,端起桌上的粗泥茶碗。

  「張撫台說,不管是兩司還是道府,都照查不回避,該賠的賠,該參的參!」

  閻敬銘一邊吹著碗中的茶葉片,一邊慢條斯理地說:「葆庚可是黃帶子,朝中之人多著哩!王定安是曾九帥的紅人,曾九帥那人的脾氣最是不好。」

  桑治平不假思索地說:「張撫台已做好了準備,一清到底。只要葆庚、王定安真的侵吞挪用善後局的賑災款,不怕他們的後臺有多硬,照參不誤,大不了丟掉一頂烏紗帽而已!」

  「好!有風骨!」閻敬銘刷地站起身來,將粗泥茶碗往茶几上重重一放,目光直射桑治平。「對這些貪官污吏就要這樣,要使出強硬的手段來。我對你說句實話,在山西只要參倒了葆庚、王定安,整飭吏治就算做到了實處。張香濤敢參葆庚、王定安,就不是書呆子。文忠公有眼力,收了這樣一個好弟子。當年文忠公在武昌節署簽押房裡懸掛著一副他手擬並親筆書寫的對聯,湖北官吏們人見人贊。我今天把它寫出來,轉交給張香濤吧!」

  桑治平見閻敬銘的情緒這樣好,甚是高興:「那太好了,我代張撫台謝謝您!」

  閻敬銘走到書桌邊,拿起兩長條現成的宣紙來,桑治平忙著給他磨墨。閻敬銘飽蘸濃墨,挺直腰杆,懸起右臂,端神運氣。然後,一揮而就寫出兩行字來:以霹靂手段,顯菩薩心腸。

  「好!」桑治平不覺失聲叫起來。

  閻敬銘沒有停筆,在上聯右上角寫了一行小字:胡文忠公舊聯,錄之以贈香濤賢契。又在下聯左下角寫著:閻敬銘壬午仲春書于解州書院。

  桑治平說:「丹老,您這份禮物太重了。張撫台必定會將它懸掛於撫署簽押房,激勵自己並告誡各衙門的官吏們。」

  「你回去告訴張香濤,胡文忠公是個有真正大學問大本事的人,要他好好研讀乃師留下的文字。同治年間,曾國荃、鄭敦謹主持編輯胡文忠公遺集。胡家刷印了三百部分發給親朋友好,不知香濤手裡有沒有這部書。若沒有,我這裡有一部,送給他。」

  桑治平說:「丹老的忠告,我一定會告訴張撫台的。張撫台

  說您是理財高手,山西貧瘠,銀兩匱乏,如何開發財源,他想請您為他贊畫贊畫。」

  「山西這個地方,說窮它窮,說富它也富,就看當家的有沒有本事造福。我沒有理由不支持他。你回去告訴他,天氣暖和時,我到太原去住段日子,幫他謀畫謀畫。」

  「那就這樣說定了。」桑治平望著這位已絕跡政壇多年的中興之臣,心中充滿著喜悅。既然願意去太原幫助張之洞,那麼在張之洞的勸說下接受朝廷的徵召,也將是有可能的。此次解州之行的目的算是達到了。「丹老,初夏時分,我專程來解州書院接您。」

  「行!行!」

  晤談了大半天,桑治平這才看到閻敬銘的臉上流露出歡愉的笑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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