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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中國的白銀源源不斷地外流,國人則一天天的虛弱頹廢,這個局面引起了有識之士的注意。他們預見到,長此下去,中國必定會亡國滅種。從嘉慶朝開始,朝廷屢有禁煙的上諭下達,但地方上不予理睬,禁煙令成為一紙空文。

  真正認真執行禁煙命令,雷厲風行開展禁煙運動的,是著名的林則徐。他以欽差大臣的身分南下廣州,坐鎮禁煙第一線,與英國商人堅決鬥爭,並在虎門焚燒了英國煙商二百多萬斤鴉片。

  虎門禁煙,大長中華民族的志氣,大滅英國奸商的威風,是一次中國人民自尊自重自強自立的偉大愛國壯舉。然而,此舉招來了英國的瘋狂報復。他們用鐵艦大炮逼得道光皇帝屈服,不僅嚴厲處分禁煙的英雄林則徐,還簽下屈辱的南京條約。從此,英國的鴉片又大量地向中國傾銷。

  外國的鴉片不能禁止,便有人提出乾脆弛禁,對進口的鴉片索取高稅,並允許中國民間種植罌粟。一來以此抵制外國鴉片的大量傾銷,阻止白銀外流,二來國家課以重稅,增加國庫收入。那時,朝廷正與太平軍在江南激戰,軍餉極缺,只要能變出銀子來,什麼事都可以做。這個建議立即被採納。朝廷公開向「洋藥」(外國進口的鴉片)和「土藥」(國內自產的鴉片)一齊收稅。於是,鴉片交易成為一種合法的買賣。國內開始大量種植罌粟,公開生產鴉片,其中尤以雲南、貴州、四川、山西、陝西等省為甚。

  到了同治末年,太平軍和撚軍相繼撲滅,內地大規模的戰爭逐漸結束,軍餉的緊張程度略有緩解。於是,鴉片煙帶給社會的嚴重禍害,又引起朝野有識之士的憂慮,要求禁煙的奏疏紛紛遞進大內。朝廷再次禁煙。

  世界上不管什麼事情,倘若反復折騰幾次,此事必定辦不好;也不管多麼大的人物,倘若他一而再地朝令夕改,此人必定沒有威信。

  禁煙,這樣一場包含錯綜複雜的利害關係在內的全國性的大事,如此禁而弛、弛而禁,它如何會辦得好!身為九五之尊,出爾反爾,言而無信,他如何能樹立威信!因而,各地種罌粟的、熬制鴉片膏的,以及吸煙販煙的人,全然不把禁煙的命令放在眼裡,如同廢紙般地看待那些皇皇上諭。

  陳販子便是對抗者之一。他並無半點顧忌地告訴張之洞:「山西全省各地都有種罌粟的。盂縣、平定一帶還不算最多,種植面積最大的在晉南曲沃、垣曲、運城那些地方。」

  桑治平問:「據你看來,山西種植罌粟的土地有多少?」

  陳販子摸了摸瓜皮帽說:「具體有多少畝地我也說不上,依我看,山西的好田好土總有一半種上罌粟苗了。」

  這句話令張之洞大為吃驚,沉重的心緒又加重一分。他疑惑地問:「種這東西究竟有多大的獲利?」

  「獲利大著哩!」一觸及到「獲利」二字,鴉片販子頓時來了神。「我這幾年在山西收購鴉片膏,按成色分上中下三等。上等一兩二錢銀子一斤,中等一兩,下等七錢。收成好,一畝地可收鴉片膏五十斤到六十斤,最不好的也有三十斤左右,通常可收四十多斤,也就是說可賣到四十多兩銀子。若不種罌粟而種莊稼的話,即使種麥子,又收成好,一年下來,也只能得到三四兩銀子。若種包穀、高梁等雜糧,則只有一二兩銀子的收入。罌粟苗是先年秋天下種,第二年秋天收穫,就按兩年計,一年也可收入二十多兩銀子,是種莊稼的六七倍。」

  「怪不得都種這號東西,不種莊稼了。」大根恍然大悟。他舉起酒壺,一邊給陳販子斟酒,一邊問,「這東西怎麼變成了鴉片膏的?」

  「這很簡單。」陳販子笑著說,「每年七八月間,罌粟花凋謝半個月後,就有一個個小青包出來。這就是罌粟果。每天晌午過後,用大鐵針將罌粟果刺三五個小孔,立即便有羊奶一樣的東西從果內流出來,凝結在果皮外。過一夜,到第二天早晨,用竹刀刮下來,放進陶盆裡,再陰於,變成一塊塊的。成色好的是黃黑黃黑的,不好的是烏黑烏黑的。這主要與氣候土地有關。這就是鴉片了,但是生的。」

  「有生的,就有熟的了。」大根好奇地問,「熟的鴉片又是怎麼制出來的呢?」

  「有幾種辦法。」鴉片販子以一種行家的口氣說,「一種是煎熬。將生鴉片用木炭文火輕輕地煎,慢慢地熬。一種是發醇,像發麵一樣的,加一點酵母進去,讓生鴉片發開,再放到風口裡風乾。第三種是將生鴉片放進陶罐子裡,加進上好的山泉水,用火來煮。煮幹後,再加水接著煮,一連煮幹三次,就行了。這三種辦法,手法不同,目的一個,都是用來去掉生鴉片中的雜質和那一股不大好聞的生氣。熟鴉片是棕色的,頂好的熟鴉片有一種亮光光的感覺。熟鴉片燒成煙泡,吸起來,又醇又香,效力又大。」

  大根從來沒有嘗過鴉片煙的味道,聽鴉片販子這麼說,禁不住問:「鴉片煙吸起來是個什麼味道?」

  「我來說給你聽。」杜師爺在一旁,如同聞到鴉片煙香,早就喉嚨癢癢的了,眼下沒有鴉片吸,說一說也可以解解渴,過過癮。「小兄弟,你聽我說。先點起小小的亮亮的煙燈,罩上透明的沒頂的燈罩,再將一小塊熟鴉片往瓷盆上一放,把一根長長的細細的煙匙往瓷盆上一擱,然後再懶懶地松松地往煙床上一躺,斜斜地彎彎地用煙匙挑起一粒黃豆大的鴉片膏,慢慢地耐煩地在燈罩邊烤。等鴉片膏漸漸地膨脹擴大,成了一個小泡的時候,再抱過一杆兩尺多長的煙筒來,將煙泡往煙鍋裡一放,再對著沒頂的燈罩上點燃,這就可以抽吸了。」

  杜師爺的唾沫滿嘴湧出,他喝了一口酒,狠狠地將這些饞水壓進肚裡,繼續侃道:「吸一口,滿嘴噴香,渾身來勁。吸兩口,通體舒服,神清氣爽。吸三口,胸懷暢適,心境豁然。吸四口,眼前一片光明燦爛,景星慶雲。吸五口,靈魂出竅,升入天堂。那時天地間光彩輝煌,心臆間祥雲奔湧,一切煩惱都飛到爪哇國外,頃刻間便有飄飄然羽化登仙之感。世上一切樂趣,此時都不算樂趣了,惟有這吸食鴉片之樂,才是人間至樂。」

  杜師爺嘴停了,但眼並沒有睜開。他這一番對人世間至樂的描繪,已讓他自己先出神入化,不能自拔了。

  大根也聽得有點入迷了。他想:此刻若有可能的話,他一定會照著杜師爺所講的程序一步步去做,連續吸它五大口,親身領略飄飄然羽化登仙的樂趣。

  張之洞鄙夷地望著黑瘦乾枯的陽曲縣師爺,心裡罵道:你們這批上癮入魔的鴉片鬼,看本撫台如何來收拾你們!

  他強壓心中的惱怒,問:「杜師爺,鴉片煙如此之好,那你一定是常常吸了。陽曲縣衙門裡別的人吸嗎?聽說鴉片煙是夜晚吸,影響白天的公事嗎?」

  杜師爺嘿嘿笑道:「不瞞張老爺說,鄙人只要手頭有點錢,便會送給那個煙燈去燒掉。陽曲縣從縣令到衙役,無人不吸。咱們的徐太爺,更是天天都要過過這個癮。他老人家舒服,吸煙的銀子自有人送上門來,不像我們這些人還要為此發愁。徐太爺每天上半夜喝酒打牌,下半夜吸煙聽曲,天亮時才上床睡覺,日上三竿還在夢中。午飯時才醒過來,每天也只有午後兩個時辰才辦點公事。也不知哪輩子積的德,不到四十歲的人便享福如此。我杜某人這一生,哪怕能過上一年這樣的日子,死了也心甘。」

  陽曲縣師爺這幾句發自肺腑的讚歎,令張之洞的心冷到冰點。全省一半的好田土不種莊稼而種毒卉,已令他心痛氣悶,但那是愚民為了謀生而走的邪道,雖令人傷心,卻尚情有可原,而堂堂的陽曲縣官府,竟是讓這樣一批貪吸鴉片、貽誤公事、揮霍民脂、縱情享受的昏官混吏把持著,這怎麼不令人心摧膽裂、悲憤填膺!陽曲乃太原府首縣,在全省百餘個州縣中處於領袖地位。陽曲如此,偏遠之縣必更甚之。這樣一個破爛不堪的山西省,張之洞呀,看你這個巡撫如何當下去?你籌謀的宏圖大願能實現嗎?

  張之洞這樣思來想去,眼前的酒肉再也無心吃了。杜師爺、陳販子還在興致十足地與大根、桑治平高聲談笑著,他卻一句也沒聽進去。

  「我倒要去會一會這位徐太爺!」張之洞在心裡尋思著。

  離開蔭營鎮的第三天上午,張之洞一行來到陽曲縣城。

  陽曲是座古老的縣城,位於山西省垣太原之北不到百里地,向為太原府首縣。張之洞見到的陽曲縣城,房屋老舊,街巷坎坷,市面蕭條,偶爾幾家半開半閉的店鋪裡坐著一兩個夥計,形容猥瑣,目光呆滯。貨架上物品稀少,灰塵滿布,那情景,就像是從來沒有人上門買過東西似的。時時可見低矮的屋簷下蜷臥著

  幾個衣衫破爛奄奄待斃的老人或小孩。乾冷刺骨的西北風迎面吹來,張之洞情不自禁地縮起脖子,從身上到心裡,他都有一種冰冷冰冷的感覺。

  在一個比叫化子強不了多少的行人指點下,張之洞一行來到縣衙門。

  縣衙門前有一棵年代久遠的大槐樹,樹根有一部分裸露在乾裂的地面上。張之洞突然想起兩句唐詩:「縣老槐根古,官清馬骨高。」前一句恰好與陽曲縣合轍,可惜官不清廉,馬骨大概也不會高了。這正應了「風物依舊,人不如昔」的老話。

  已是巳正時分了,縣衙大堂的門仍然關得緊緊的,看來那個杜師爺沒說假話。一個身穿黑布棉襖的中年男人,正板起臉孔訓著身邊的白髮蒼蒼的老太婆:「給你說過幾遍了,你就在這裡候著,徐太爺有要事,還沒坐衙門哩!」

  老太婆一臉的愁苦:「大哥,徐太爺還要多久才坐衙門?」

  中年男人不耐煩地說:「我怎麼知道還要多久!或許一個時辰,或許兩個時辰,也或許今天就不坐衙門了。」

  老太婆哀求道:「大哥,你行行好,請徐太爺出來坐衙門吧,我今天還要趕回去哩!」

  「哼,哼,好大的口氣!」中年男人冷笑道,「你叫徐太爺出來,徐太爺就出來了?你今天趕不趕回去,與他老人家有什麼關係。少噦嗦,還是老老實實在這兒候著吧!」

  張之洞看在眼裡,心裡一股怒火早已憋不住了。他走過去,也不看那個吃衙門飯的人一眼,徑直問老太婆:「老人家,您為何要見徐太爺?」

  老太婆見張之洞一行人都穿戴得整整齊齊,心裡尋思著一定是與衙門有關的人,便忙回答:「老爺,我是來向徐太爺告狀的呀!我一個孤老婆子,無兒無女,一年到頭,就靠喂幾隻雞、養幾頭羊換點糧食糊口。前些日子,鄉里辦公事的人到我家,要我交六百文錢。我問交這錢做什麼?那人說,這是上頭派的,按人頭出錢,收了錢去修路呀,架橋呀,還要辦飯款待省裡來的大人、府裡來的老爺呀。我說我一個孤老婆子,哪有這多錢出,上半年才出了四百文,這會子又要出六百文,我哪出得起?那人說,上頭要每人出八百文,看你是個孤老婆子,只出六百文。出不出?不出,牽頭羊去抵。我說我沒錢,他們就真把我的一頭母羊牽走了。老爺,你來幫我評評,世上有這個道理嗎?」

  張之洞氣得鼓鼓的,心裡想:這幫子辦公事的人,怎麼這樣不通人性,把個孤老婆子的羊牽走,這不是要人家的命嗎?

  他壓下火氣,和悅地問:「老人家,你說的都是實話嗎?」

  老太婆馬上賭咒:「我說的都是實話,若有半句假話,明天出門就被馬踏死,車軋死!」

  張之洞這才轉過臉來,冷冷地問那個中年男人:「你是縣衙裡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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