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四六


  這個中年男人在聽張之洞與老太婆的對話時,心裡就在想:這幾個人是做什麼的?聽口音不是山西人,是過路客,還是來陽曲做買賣的商人?從他們三人是步行來看,必定不是做官或做大買賣的,何況衙門也沒有接到過有貴客往來要好好打點的滾單。中年男人斷定張之洞一行是幾個愛管閒事的過路客,又見他面孔冷淡,更覺得受到侮辱似的,遂狠狠地盯了張之洞一眼,說:「老子在衙門裡做什麼,關你什麼事?」

  張之洞本是一個肝火旺烈又對個人尊嚴看得極重的人,往日裡,憑著才學和地位,人人都在他的面前客客氣氣的,今日身為三晉巡撫,山西省的各級官吏,近千萬百姓都在他的管轄之下,竟然有一個小小的縣衙役敢對他不恭,他不由得怒火中燒。

  他一時忘記了自己的巡撫身分並未公開,拿出撫台大人的

  架子吼道:「你好大的膽子,敢在本部院面前這樣說話!快去,把徐時霖叫出來,我要教訓教訓他!」

  原來這中年男子乃縣衙門裡的一個小班頭。縣衙門裡有三班:緝拿罪犯的叫快班,在衙門值班保衛的叫壯班,給犯人行刑的稱皂班。這男子是縣令徐時霖的一個遠房親戚,現在充任壯班頭目。

  這壯班頭在衙門裡也混了幾年,見張之洞的口氣這樣大,直呼縣太爺的名字,又自稱本部院,心裡便生出幾分怯意來。他知道部院就是都察院,各省巡撫通常都掛個都察院左副都察使的空銜,所以巡撫也可以自稱本部院。照這樣說來,眼前的這人要麼是京師來的都察使,要麼是現任的巡撫。但他再盯著張之洞看了一眼後,立即便否定了剛才的想法:此人其貌不揚,棉帽布袍,沒有半點大官的氣派。他又看了桑治平和大根一眼,也看不出絲毫闊僕惡奴的模樣。他是什麼人?是不是喝多了酒的醉漢?

  壯班頭將适才的神態略為收斂一點,偏著頭說:「徐太爺現在有要事不能出來,我是衙門裡的班頭,你有什麼事跟我說吧!」

  一旁的大根早已不耐煩了:「不要噦嗦,把你們的太爺叫出來!」

  大根的一雙大眼睛鼓得圓圓的,頗有幾分凶相,壯班頭情不自禁地退了半步。

  桑治平悄悄地對張之洞說:「到了太原後再說吧!」

  桑治平的建議是有道理的。巡撫身分既未公開,受到冷遇可以理解;若辦公事,又顯然有許多不便之處,不如先到太原履行正式手續後再說。若是別人也許會這樣做,但張之洞嫉惡如仇,又急躁如火,明知此行只是實地調查,要辦事是要等到接過大印、王旗之後,但他不能容忍一個縣令廢弛公務,尤其不能容忍這種廢弛又是因吸食鴉片而引起的。手無寸權的時候,尚且要彈劾不法之徒,何況現在是實權在握?

  他盯著壯班頭,以不容反駁的命令口氣說:「你去把徐時霖叫出來,我要和他當面說話!」

  壯班頭見張之洞執意要見徐時霖,知道不是酒喝多了的醉客,而是來頭不小不好惹的硬角色。他不得不收起剛才的不恭,擠出幾絲笑容:「那你們就跟我來吧!」

  張之洞回過頭想與老太婆打個招呼,卻不料老太婆早已嚇得溜走了。張之洞三人跟在壯班頭的後面,繞過大堂,來到二堂側邊的一間內客廳。壯班頭叫他們在這裡等候,自己一人走進了後院。

  徐時霖天亮時才撤了煙燈睡覺,此時好夢正甜,壯班頭的打擾,他極不情願。本不想起來,聽壯班頭詳細敘說一通後,他的腦子才開始轉起來。

  比起衙役來,徐時霖畢竟要聰明得多。他知道巡撫衛榮光已奉命外調,關於張之洞出任晉撫的諭旨,下達到太原也近一個月了。山西官場都在議論這個聲望滿天下的清流名士,傳說他的種種不同流俗的性情脾氣。身為太原府首縣縣令的徐時霖,當然也很關心誰來做巡撫。對於山西的各級官員來說,此事的重要性,甚至要超過誰在北京登基做皇帝。這正是那句俗話說的:「天高皇帝遠,不怕現官怕現管。」難道真的是張之洞來到陽曲?以他的名士習氣,輕車簡從赴任不是不可能的,但至少太原府裡會有這方面的傳聞呀,早兩天才從太原回來,為何就沒有聽到一點消息呢?

  徐時霖滿腹狐疑地起床洗漱,懶懶地整頓衣冠鞋襪,足足磨蹭了兩刻來鐘,才蹣跚地來到會客室。見張之洞怒容滿面地端坐在那裡,他心裡忽然冒出一股畏懼感來,立即端正態度,走前一步,客客氣氣地對著張之洞三人作了一個揖,自我介紹:「鄙人乃陽曲縣縣令徐時霖,有失遠迎。」

  見徐時霖的態度尚好,張之洞的怒氣減去了許多。他指了指旁邊的一把椅子,以主人的身分說:「你坐下吧!」

  徐時霖愣了一下,心裡嘀咕:這是我的衙門,憑什麼由你來指揮?但身子已不由自主地坐了下來。

  「你既是這裡的縣令,我來問問你:大白天的,你為什麼不坐堂理事?你吃著喝著民脂民膏,老百姓要找你訴苦求助,你為何躲著不見?朝廷將百里之地交給你,你為何如此漫不經心?」

  一連串的追問,如同審訊犯官一樣的,將陽曲縣令弄得心虛氣喘,背上發毛。他竭力掩飾自己的不安,答道:「鄙人剛才與一個鄉紳在商討要事,未能坐堂。」

  張之洞以威嚴淩厲的目光盯著徐時霖,見他睡意惺忪,眼圈發黑,神態倦怠,大怒道:「胡說!你分明是昨夜飲酒作樂,吸食鴉片,光天化日之時,仍在床上酣睡不起。你不好好認錯,還在本部院面前撒謊,是何居心?」

  壯班頭說過來人自稱「本部院」,此時又是一句「本部院」,徐縣令不免一驚,他顧不得當堂受責駡的羞辱,怯怯地問:「請問,您是……」

  大根在一旁以洪亮的嗓音,無比自豪地代為回答:「新任巡撫張大人已來到陽曲縣兩個時辰了,你還不跪下迎接!」

  果然是張之洞來了!怎麼一點兒消息都沒有?徐時霖不敢叫張之洞出示身分證明。倘若沒有錯,就憑這點便得罪了新來的巡撫,何況今天的處境本已狼狽。他急急離開椅子,走到張之洞面前,雙膝跪下:「卑職不知大人駕到,有眼不識泰山,請大人海涵!」

  桑治平見徐時霖這副模樣,心裡冷笑不止。

  「徐時霖,你身為縣令,吸食鴉片,犯了朝廷的禁令,你知不知道?」張之洞審視著跪在面前的陽曲縣正堂,也不叫他起來。

  對吸食鴉片一事,徐時霖不敢承認,也不能否認,他只得連連叩頭。

  張之洞又問:「陽曲縣有多少土地種鴉片,你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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