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三八


  陡然而起的政變很快便過去了。無論從國家大局來看,還是從市井民間來看,這場政變似乎沒給社會帶來什麼變化。朝局穩定,江南的戰事繼續進行,京師老百姓一如既往地過著平淡的日子。剛開始還可以聽到一些關於政變的議論,三五個月後連百姓的街談巷議也聽不到了。再過一段時期,人們似乎已經把這樁驚天動地的大事,給徹底遺忘了。

  顏載礽覺得悲哀。是人類天性只顧眼前,易於淡忘往事,還是那樁往事本不值得留在記憶裡呢?是今天的大清國民已變得愚昧麻木,還是史冊上那些慷慨激昂、可歌可泣的文字,原本就是幾個文人的想當然筆墨,與當時的社會其實並沒有多大的關聯呢?

  這番陡然而起的大變局給顏載礽強烈的刺激,作為朝廷最恨的肅党成員,考進士做官這條路自然給堵死了。他於是乾脆斷絕這份心思,跳出「四書」「五經」、八股試帖,一心一意去研讀史書、兵書、輿地、農學、荒政等書籍,像青年時代的左宗棠那樣,儲備著真才實學,靜待天時。

  他記住肅順對他說的敬佩管仲、桑弘羊的話,傾注極大的心血潛心于《管子》《鹽鐵論》中。他最終在這裡看到了人世間的真學問,由衷佩服管仲、桑弘羊,也由此而佩服肅順的眼光。他心裡深深地為肅順歎息,也為大清國歎息。肅順丟了腦袋,大清國丟失了一個有真本事的治國大才。肅順就是今天的桑弘羊。他和桑弘羊一樣的才幹性情,一樣的不顧一切推行自己的強硬主張,終於也一樣的招來殺身之禍。

  為了避免牽連引來不必要的麻煩,顏載礽決定改名換姓。

  桑弘羊是他的同鄉,說不定桑顏兩家在歷史上有過親戚瓜葛,於是顏載礽借桑為姓,取名治平,字仲子。這裡既有追慕管仲、桑弘羊之意,也有一份懷念老東家的情感隱藏其中。

  桑治平小時便酷愛畫畫。擺脫了功名桎梏後,他有了較多時間,於是重操畫筆。他細心揣摩古人筆意,又注意觀察身邊的山水蟲魚。他是個天賦極高的人,在「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過程中,繪畫技藝迅速提高。這不僅使他在讀書思考的同時,可以獲得丹青之娛,同時又為他解決了生計的大問題。他靠賣畫維持著衣食無憂的生活。

  在昌平隱居五年後,桑治平開始雲遊天下的壯舉。他先到東北,在白山黑水間考察滿洲部落髮祥的歷程。從東北返回後他又漫步三晉,遙想那段無年無戰的春秋歲月。然後他南下中原,登嵩山,遊河洛,邁過潼關來到長安、咸陽,感受漢唐盛世的遺風餘韻。從長安折轉向南,越秦嶺,穿劍閣,來到巴山蜀水之間,憑弔武侯祠、白帝城,咀嚼一代名相輔佐兩朝的艱辛。繼而飛渡三峽,於兩岸猿聲之中舟抵荊楚大地。在江陵舊國,在黃鶴樓頭,緬懷當年楚莊王的霸業、三閭大夫的忠憤。再從芳草萋萋的鸚鵡洲起錨升帆,順江東下,登上收復不久的古都城垣。在一片廢墟之中,游秦淮,覽鐘山,泛舟莫愁湖,佇步勝棋樓。想起剛剛熄滅的遍地烽火,追思六朝走馬燈似的改朝換代,這座龍盤虎踞的石頭城,浮沉了幾多帝王英豪,積澱了幾多歷史滄桑!從江寧北上,與豐沛子弟聊高祖軼事,聽淮陰侯後裔訴千古奇冤,瞻仰至聖、亞聖之祀廟,觀泰山日出黃河入海之雄奇。

  經過這段歷時三載,縱橫數萬里的徒步旅遊,桑治平似乎感受到五千年中華古老文明的真諦所在,觸摸到華夏民族生生不息的律動脈搏,腦子裡常常有電光石火般的智慧閃爍,心境時常覺得如瑤池之水洗過後的清晰明淨,而立之年的舉人桑治平,經過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鍛造錘煉,已經成熟了,真正地立了起來,他覺得自己可以擔當大任,為國效力了。但朝廷對肅黨仍追查得很緊,他這個為肅順草擬了不少重要文書的西席,又怎能出頭露面,去保和殿參加會試,以科場勝利來走上仕途呢?不入仕途,又哪能獲取官位為國效力呢?

  雖然仕途無望,但桑治平並不氣餒,一則他可以耐心等待機遇,二則即使一輩子遇不到機遇,讀書作畫,寄情山水,安貧樂道,淡泊寧靜,也是充實的人生。

  在踏進京門的前夕,桑治平在古北口結識了一令比他大二十多歲的忘年好友。此人姓柴名廣,乃周世宗柴榮的四十六代孫,也是一個喜歡讀書思考的人。柴廣家道殷實,膝下只有一女,見桑治平非凡夫俗子,有意招他為婿。這些年來,桑治平惦記著秋菱,從未想過婚娶之事。漫遊天下的壯舉中,也包含著尋覓秋菱的一份深厚情意在內。八年過去了,秋菱杳無音訊。看來此生不能續那段情緣了,桑治平接受柴廣的美意。柴氏賢惠,婚後生下一女,小日子過得甚是甜美。

  桑治平久靜思動,總不甘心平生所學一無展布,於是告別岳父母和妻兒,外出尋找機遇。同治九年,他在姑蘇城內遭竊落難,被迫賣畫籌集回家的旅費,就這樣遇到了張之萬。桑治平見張之萬雖貴為狀元巡撫,卻並不擺官場架子,對他平等相待,又同好丹青,談話投機之處甚多,遂答應留在巡撫衙門。

  住在衙門一段時期後,桑治平冷眼觀察張之萬,見這位撫台雖不是擎天大材,卻也勤政愛民,稟性純良,不是那種欺詐貪婪、兩面三刀的俗吏,遂有心幫他做一點事。不久,張之萬升閩浙總督,桑治平跟隨他來到福州。閩浙兩省,自古乃東南要域,若從春秋時期的眼光來看,也是一個大國了。隨著彼此友誼日深,桑治平定下心來,欲竭盡平生本領輔佐這位制台大人,為國為民做出一番實事來。不料,張之萬卻要告老還鄉,桑治平只得遺憾地離開福州,回到古北口,繼續過他與詩書畫冊、山水林木為伴的淡泊生涯。

  古北口住的多是柴姓人家,柴廣做了多年的莊主,人望很好。柴廣晚年多病,莊主事多委託桑治平辦。桑治平將二百多戶的柴家莊當作一個小國來看待,借此試試牛刀。他以管子治國之策,採桑弘羊為政之術,果然把柴家莊整治得面目一新,深孚柴家莊人的信任。前年,柴廣去世,全莊一致推舉他這個外鄉外姓人做新莊主。桑治平於此也獲得事業小成的滿足感。

  前些日子,他收到張之萬從南皮寄來的信。信上說:舍弟擢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銜,要不多久,或實授侍郎,或外放巡撫。若內授侍郎則罷了,若外放巡撫,乃一方諸侯,正可以借此做一番事業。彼時開府立幕,必將廣納人才,望賢契前去就他。對舍弟而言,得一大材相助,如同增一臂膀;對賢契而言,平生材學可得施展,此亦為極好之機遇,切望留意。

  桑治平接到這封信後,很為張之洞的超常擢升而高興。張之洞的確是官場中的人才,他的翰林做得與眾不同,可知他今後的巡撫也會做得與眾不同,為這種有才的朋友佐幕是可為的,何況自己多年來所積累的治世實學,也總得有所施展才是。不過,轉念他又想,已是過了四十歲的人,精力早不如從前的充沛,對世事也看清看淡了許多,辦起事來大概也不會有太高的熱情;再說,畢竟是為別人佐幕,不是自己做巡撫,古北口住得好好的,柴家莊也有一番雖小卻有意義的事業可做,有必要出去嗎?

  正在桑治平如此思來想去的時候,他收到了張之洞的來信。

  張之洞坐在大根駕駛的騾車上,沿著京師通往塞外的千年古道,經過兩天的搖晃顛簸,于午後到達古北口。張之洞在北京住了十多年,還從沒有到過這裡來。他環顧一眼四周,果然地勢險要。

  綿延四百余裡的燕山山脈,從這裡發源。它在發源處便奇峰陡起,偏又在此處生就一道大峽￿。峽谷兩邊山坡峻峭,仿佛造化為方便下界芸芸眾生,讓他們有個南北通道,而用神工鬼斧劈開似的。兩邊山坡都是堅硬的岩石。石縫裡頑強地生長著各種樹木,有低矮密集的灌木叢,也有高聳雲霄的樟楠松柏。傳說

  為秦始皇時代建築,明代重修的古長城基本上保存完好。它像一條不見首尾的巨蟒,在古老的燕山山嶺上緩慢地爬行,一會兒騰空躍起,一會兒俯首低徊,給這處千年古隘壓上了沉重的歷史重荷,也給它增添了動態的生機和情趣。古老的關樓依然雄峙著,顯得威嚴勁挺。

  由於山高路窄,行人稀少,這裡顯得格外的安靜幽深。剛過午後不久,太陽便看不見了,一切都罩上一層灰黑的色彩。岩石是灰黑的,樹木是灰黑的,古長城是灰黑的,附近星星點點的民居是灰黑的,連廢置多年的行宮也是灰黑的。關內關外,充塞著一股濃厚的肅穆氣氛。古北口真是一座禁衛京師的神奧難測的險要關隘。

  張之洞正在佇足神思的時候,有一個人已走到他的身旁,笑著向他打招呼:「香濤兄,說來就來了!」

  張之洞回頭一望,站在旁邊的正是桑治平。他高興地說:「正要向人打聽你的家,不想你就來了。你怎麼這樣巧就遇到了我!」

  桑治平說:「你道古北口是京城?這裡不過巴掌大的一塊地方,芝麻大點的事立即全古北口就都知道了。聽鄰居說,有一個官員模樣的人,從京師坐騾車來,在關口停下,四處觀看。我想十有八九是你。」

  「那你接到我的信了?」

  「前天就接到了。」

  桑治平說著,一邊又與正在照料大青騾的大根親熱打著招呼,轉過臉來對張之洞說:「到家裡去吧,就在前面。」

  張之洞主僕跟著桑治平,來到一座宅院門前。一道泥築的圍牆,圍出一個寬敞乾淨的四合院來。桑治平指著大門說:「請進吧,這就是寒舍。」

  張之洞邁進門檻。正面四間是坐北朝南大瓦房,兩廂六間側房均為高梁秸蓋頂,庭院裡有一大塊種著蘿l-、大白菜的菜地,一群雞鵝在菜地邊嬉戲。四合院裡洋溢著濃郁的農家氣息。

  桑治平將張之洞帶至正房邊,指著右側的一間房說:「這是我的書房,我們就在這裡說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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