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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第一道上諭:著兵部侍郎勝保火速帶所部南下,赴安慶兩江總督衙門,聽候曾國藩調遣。第二道上諭:著兩江總督曾國藩轉福建按察使張運蘭,火速帶所部來京聽候調遣。」

  顏載礽明白東家這兩道連夜趕急草擬的上諭的重要性。一年前,勝保在通州敗于洋人時,肅順曾力主殺勝保以肅軍紀,恭王奕訴則出面保他。顯然,勝保恨肅順而親奕訴。勝保所部現今處於拱衛京師的地位,若他被奕沂所用而與肅順作對,那事情就麻煩了。相反,曾國藩在江南打仗,一直得到肅順的大力支持。肅順于曾國藩有知遇之恩,曾國藩的部下來京師取代勝保,將可確保京畿的安全。

  這的確是一個事關重大的決定!

  顏載礽十分佩服東家的頭腦清晰。不過,他又想,是不是晚了點呢?大行皇帝賓天不久,勝保即向皇太后具折請安,已遭斥責。勝保違背祖制,直接給皇太后上折,這一點當時就應該引起警惕。現在距大行皇帝賓天已兩個多月了,若京師有新的部署,不早就安排穩當了嗎?再過兩三天就要進城了,這時才調兵換將,還來得及嗎?顏載礽一邊草擬上諭,一邊這樣想著。

  突然,從窗外傳來一陣陣馬蹄聲,似乎是從遠處向這邊奔來。漸漸地,馬蹄聲越來越大,並伴隨著嘈雜的人聲和時明時滅的火把。肅順刷地起身:「出事了!」

  就在這時,一陣急劇的打門聲傳來,有人在高喊:「肅順開門!肅順開門!」

  果然晚了!顏載礽臉色突變。「肅順」,誰敢這樣直呼肅相的大名?一定是出大變故了。肅順走到窗邊,跌足歎道:「老七在裡面,他們叔嫂勾結一起來抓我了!」

  恭王奕訴排行六,醇王奕譞排行七,肅順向來以「老六」「老七」這種不恭的稱呼來叫咸豐皇帝的這兩個親弟。

  說完這句話,肅順來到桌邊,面色峻厲地對顏載礽說:「我要完蛋了,你沒有必要跟我一起完蛋。你趕快從後門逃走,老七的人不認識你,不會抓你的。」

  說話間,又是一陣劇烈的打門聲。肅順親手打開後門,將顏載礽推出門外。顏載礽含著眼淚,對著東家鞠了一躬:「中堂保重,我走了,你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肅順鐵青著臉:「沒有什麼話可說了,你日後若有機會做大事的話,要吸取我的教訓。」

  說完「砰」的一聲把後門關了。

  顏載礽躲在門後的一棵老樹邊,親眼看見肅順被醇王的隊伍捆綁著走了。

  三天后,顏載礽趕到京城,他徑直向肅府奔去。只見肅府前後左右都佈滿了全副武裝的兵丁。街頭上看熱鬧的行人悄悄地告訴他:「肅中堂出大事了,家被抄,家眷被看管起來了,所有親友都不准進去。」

  顏載礽掛念肅府的兩位小公子,不知這兩個弟子的情況如何,問看熱鬧的人,都說不清楚。有的說若犯了謀逆大罪,按律令兒子也要處以極刑。有的說,肅府是黃帶子,大概有優待,兒子不至於死。聽了這些話後,他心裡更是焦急。

  除開肅順的兩個兒子外,顏載礽心中還惦記著一個人,這個人叫秋菱。

  秋菱是肅府的丫環。顏載初進府後,肅順親自安排她照顧塾師的衣食起居和書房打掃。秋菱十七歲,人長得清秀,性情文靜,手腳又勤快,顏載礽喜歡她。

  秋菱無父無母,只有一個哥哥在河南老家種地。家裡實在苦得很,日子過不下去,不得已被賣到肅府,從此與家鄉斷了聯繫。她只知道自己所住的村子名,這個村子屬￿河南哪個縣她都不清楚。秋菱時常想家鄉,想哥哥,卻無法回家見哥哥。她那天一眼看到顏載礽,又聽他說一口河南話,就仿佛有一種見到自己哥哥一樣的感覺,從心底裡湧出一股對顏載礽的親熱之情,因而對顏載礽照顧得格外周到。

  秋菱聰明好學,但家貧不能讀書。顏載礽有空便教她認字。秋菱學得很快,幾個月下來便能認得千把字了,教者和學者都歡欣不已。漸漸地,兩人心中便你有了我,我有了你,彼此之間益發親近了。

  秋菱身為丫環,自認配不上舉人顏載礽。她把愛慕之情深藏心底,不敢表露出來,只是以加倍的關心體貼來隱隱透示一點痕跡。顏載礽是個莊重而有大志的人,平素想的總是金榜題名和建功立業等大事,何況作為相府的西席,對相府的下人更應待之以禮,持之以節,所以他心裡明明愛著秋菱,亦知秋菱愛著他,卻也不肯把這種情感流露出來。於是,兩人都互相暗戀著,不挑明。

  這對青年男女純潔的初戀,便這樣在朦朦朧朧似有似無之中進行著。

  顏載礽要去熱河了,秋菱柔腸千結,依依不捨。她熬了幾個通宵,給他做了一雙厚底鞋,悄悄地塞進他的行囊。在行宮的日子裡,顏載礽常常想起秋菱,想得熱切的時候,便把那雙鞋子拿出來,輕輕地撫摸著。他捨不得穿在腳上,而是將它放在枕頭

  下,似乎覺得秋菱在夜夜陪伴著自己。過去在相府,天天見面,顏載礽還不覺得什麼,一旦分離,才覺察到秋菱已在他的心中有了極重的分量。他盼望著皇上早日回京,肅相也便可早日伴駕同行,自己也便早日可見到心上人。

  這一天,肅順悄悄地對顏載礽說:「皇上病勢很重,我心裡焦急。你趕緊回京裡一趟。我有一包祖上傳下來的還魂散,保存在福晉手裡,你拿來給皇上服用。快去快回!」

  說著將一封寫給福晉的信遞給顏載礽。顏載礽不敢怠慢,從禦馬房裡借了一匹千里快馬,立即出發。第二天傍晚就趕到了肅府。他從肅順福晉手裡取到還魂散後,便回到自己的房間,正想躺下來歇息一會兒時,門輕輕地推開了!

  「秋菱!」顏載礽興奮異常地喊了一聲後,便快步向秋菱奔了過去。或許是思念之情累積得太多太多再也無法抑制,或許是一時熱血奔湧,根本沒有想到要抑制,顏載礽一反離京前的穩重自持,一把將秋菱抱在懷裡,秋菱漲得紅通通的臉緊貼在顏載礽的胸口上。望著秋菱又羞又喜的神態,顏載礽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哪個女人能比得上她。他們不再講話,兩顆心卻早已融為一顆。他不顧一切地吻著,終於,他把她抱上了床……

  「秋菱,回京後我就娶你,我和你一輩子相親相愛!」

  在送秋菱出門的時候,顏載礽反復地這樣說著。

  「我相信你的話。」秋菱溫柔地點著頭,「我盼你儘快回家!」

  肅府祖傳的還魂散並沒有挽回咸豐的生命,三十一歲的年輕天子駕崩熱河,行宮裡的政局突然變得異常的錯綜複雜。顏載礽似乎覺得每一天都是在充滿著殺機的氣氛裡度過,鑾輿回京的日子被一天天地推遲。終於啟程了,終於可以見到秋菱了,卻萬萬沒有料到,竟然會如此風雲突變,世事全非。京城是回到了,肅府也近在眼前,秋菱卻再也見不到了。瞬刻之間,他有一種頹然心死之感。

  顏載礽不情願就這樣離開肅府,他一連四五天守在肅府的旁邊,注視著肅府的內外動態。每日裡只見肅府裡的家具擺設、大櫃小箱一件一件地被兵丁們搬上馬車,不知拉到什麼地方去了,而肅府裡的大小主子奴僕則一個也見不到,當然,也見不到兩個公子和秋菱。到最後,大門小門甚至連窗戶在內都貼滿了封條。大部分兵丁都撤走了,只留下幾個兵丁在府門外遊弋。看熱鬧的人也沒有了。僅僅幾天前,還是高車軒馬門庭若市的肅府,頓時死一般的寂靜下來。在萬般無奈之際,心緒淒涼的顏載礽只得遠離肅府。

  他決定在京師住一段時期,一來看看事態的發展,二來也想在偶爾之間遇上肅府的舊人,打聽打聽兩位公子和秋菱的下落。

  不久,肅順被指謫為奸佞之首,公開殺頭示眾。他的兩個兒子則免于追究,被一家遠親收留,藏之於深宅,與世隔絕。至於肅府的舊人,顏載礽一個也沒遇上,秋菱的情況也打探不出半點。按著國家的律令,被殺頭抄家的大員,其府中的奴僕一律籍沒歸官。顏載礽心想,秋菱或被賣給某個官府做女僕,也或許被遣送到邊遠之地,發配給戍邊的罪員做妻妾了。

  可憐的肅中堂,可憐的公子,可憐的秋菱!一切都完了,一切都改變了。顏載礽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滿腹悽愴地走出城門。

  他也不敢回家,便在昌平租了一間茅屋,過起隱居生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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