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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三天后,上諭下達:

  午門值班護軍毆打太監一案,曾諭令刑部、內務府詳細審辦,現據訊明定擬具奏。該衙門擬以玉林等發往邊地當差,自系照例辦理。惟此次李三順齎送賞件,於該護軍等盤查攔阻,業經告知奉有懿旨,仍敢抗違不遵,藐玩已極。若非格外嚴辦,不足以懲儆。玉林、祥福均著革去護軍,銷除本身旗檔,發往黑龍江充當苦差,遇赦不赦。忠和革去護軍,圈禁五年。均著枷號加責。護軍統領岳林,著再交部嚴加議處。禁門理宜嚴肅,嗣後仍著實力稽查,不得因玉林等抗違獲罪情形,稍形懈弛。懍之!

  對護軍處罰之重,對太監偏愛之深,不僅令潘祖蔭憤慨,令文煜意外,也令闔朝大臣不滿。連日來,六部九卿的官員們紛紛私下議論:明明是太監虧理在先,為何只指摘護軍一方?明明是太監、護軍相互毆打,為何單說護軍毆打太監?護軍盤查,乃職守所在,即使出現毆打之事,也不可處以如此重的懲罰。革去護軍,已屬不輕,消除旗檔,聽之可駭,還要加上充當苦差,遇赦不赦,這一輩子永無出頭之日了。這種處罰,比打劫行兇還要重!尤其是忠和更慘,一個紅帶子居然被圈禁五年,而所犯之罪僅僅只是打了太監。這叫人如何能服氣!至於這背後的原因卻是再明白不過了:因為李三順是奉慈禧太后之命出宮的,打狗得看主人面,玉林等人可惜年少不知此中關係!

  奉行職守的遭到嚴懲,違反宮禁的反倒無事,今後誰來遵制,誰來守責?官員們哀歎:門禁必將漸成虛文。國家法紀不受重視,主子身邊的太監可以仗勢藐法,於是官員們又哀歎:如此下去,前朝宦官干政的故事再將重演,大清朝的朝政從此將多事了!

  狀元出身時任工部尚書的翁同龢很想為此事上個摺子,提醒太后要杜防貂璫之弊。一天深夜,翁同龢來到好友協辦大學士軍機大臣沈桂芬的府上,探探他的口風。翁同龢想,如果他和自己一樣的看法的話,便和他會銜上奏。

  朝中官員的擔憂,也是沈桂芬的擔憂,但他卻不願上折。

  沈桂芬對翁同龢說:「遞摺子給太后,這不明擺著是披龍鱗、捋虎鬚嗎?我六十多歲了,又多病,還能活得幾年。壽終正寢,得個好諡號,便是此生最後的希望了,犯不著為幾個護軍去觸怒太后。老弟,我也勸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國家也不是你我二人的。她皇太后心中都只有自己個人,不把國家當一回事,我們多操這份心做什麼!」

  這話也說得有理。翁同龢的摺子也便不上了。

  滿朝文武大臣大多數採取的也正是翁同龢、沈桂芬的態度,只在嘴巴上說說而已,對於這場皇家與部曹的鬥法,誰都不想參與。但翰林院有幾個書呆子與眾不同,他們卻敢於頂風逆浪,要為公理和正義去爭鬥一番。

  這天午後,應陳寶琛之約,張之洞來到陳府。此時正是隆冬季節,天寒地凍,京師猶如置於一個大冰窟之中。陳寶琛夫婦都是福建人,十分畏寒,初冬開始便天天把火爐燒得旺旺的,一到陳家,張之洞仿佛有踏入春天之感。特別是客廳桌子上擺著的那幾盆福建特產——水仙,更是為房間裝點著濃郁的春意。

  張之洞端視著這幾盆可愛的植物,只見那密密叢生的蒜條葉,一根根筆挺筆挺地向上奮進,黃綠色的葉片裡飽含著蓬勃生機。許多葉片的頂部都結著花蕾,有幾個花蕾提前綻開了,淡黃晶亮的花瓣笑融融地面對著窗外的枯枝敗葉、寒山瘦水。在眼下百花凋謝的殘冬,這幾盆南國水仙給冷寂的寰宇帶來多少溫馨,多少生氣啊!

  正在張之洞凝思遐想的時候,張佩綸也應約走進陳家的客廳。

  「香濤,你先我一步了!」張佩綸對在水仙花面前出神的張之洞大聲打著招呼。

  「你看這花開得有多好!」張之洞抬起頭來對張佩綸說。正在這時,陳寶琛出來了。他又笑著對陳寶琛說:「你們福建怎麼有這麼好的冬花?」

  「這是我們福建地氣好的緣故。不只水仙,還有福橘、龍眼,都比別省的要好。」陳寶琛頗為自豪地說,「你這麼喜歡水仙,我送你一盆吧!」

  「也要送我一盆!」張佩綸直接索求。

  「好,一人一盆。」陳寶琛爽快地答應。

  三人坐下,喝著陳府的福建特產烏龍茶。

  急性子張佩綸先開口:「弢庵,你把我和香濤召來,是不是為了午門鬥毆事?」

  「正是,正是!」陳寶琛說,「前些日子,一個名叫劉振生的瘋子冒稱太監,從神武門進了內宮,險些造成大禍,神武門護軍也只是革職而已。這次太后為了自己的面子,可以不顧家法,不顧國紀,給午門護軍這麼重的懲處。這樣的大事,滿朝文武沒有一人遞個摺子主持公道,大清豈不要亡了嗎?」

  「看來弢庵要上摺子了,有意把事情說得這等嚴重,好像大清就他一個人在支撐似的。」張佩綸打斷陳寶琛的話,笑著對張之洞說。

  張之洞也笑了起來:「且聽他說完,看他是如何砥柱中流,力挽狂瀾的。」

  「看來這大清是要靠我一人支撐了!」陳寶琛故意這麼說,他是想借此刺激一下這兩位一向勇於言事的清流好友,希望他們也幫襯幫襯。「我關在家裡整整想了三天,擬了一道摺子,特為請你們來,幫我參謀參謀。」

  張佩綸說:「不瞞你說,我也正想上個摺子。這種時刻,豈能沒有我張佩綸的聲音,想不到讓你著了先鞭。快拿出來念念吧,我和香濤幫你潤色潤色。」

  張之洞說:「滿朝都是不平之聲,我輩豈能不上疏!」

  「正是這句話,我還記得香濤兄的詩:白日有覆盆,刳肝訴九閽。虎豹當關臥,不能遏我言。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阻擋我們的聲音。我先遞,你們接著上。要讓天下人都知道,朝廷裡還是有敢於說話的人的。」陳寶琛氣勢豪壯地說著,一面從茶几上拿出一遝紙來。「我就不從頭至尾念了,挑幾個重要的段落讀給你們聽聽。」

  二張一同說:「我們洗耳恭聽。」

  陳寶琛大聲念起來:「臣維護軍以稽查門禁為職,關防內使出入,律有專條。此次毆打之釁,起於稽查。神武門兵丁失查擅人瘋狂,罪止於斥革。午門兵丁因稽查出入之太監,以致犯宮內

  忿爭之律,冒抗違懿旨之愆,除名戍邊,罪且不赦。兵丁勢必懲夫前失,此後凡遇太監出入,但據口稱奉有中旨,概予放行,再不敢詳細盤查以別真偽,是有護軍與無護軍同,有門禁與無門禁同。」

  「好!」張之洞拍手贊道,「有護軍與無護軍同,有門禁與無門禁同。這兩句話說得有力量。」

  「本朝官府肅清,從無如前代太監犯罪而從嚴者,斷無因與太監爭執而反得重譴者。」陳寶琛繼續中氣十足地朗誦著,「臣愚以為此案在皇上之仁孝,不得不格外嚴辦,以尊懿旨,而在皇太后之寬大,必且格外施恩,以抑宦官。若照日前處置,則此後氣焰浸長,往來禁闥,莫敢誰何?履霜堅冰,宜防其漸。」

  陳府溫暖的書房裡,主人的福建官話抑揚頓挫鏗鏘有力,仿佛是對著那與嚴冬氣候一樣的冷漠輿論所作的宣戰。

  張之洞一手端著茶杯,一隻手摸著下巴,兩隻眼睛凝視桌上那盆散發著清香的水仙花。他一言未發,腦子裡卻想得很多。上個月午門事件發生以來,張之洞就以他一貫關心時務的熱情,在注視著事態的發展和演變。

  他曾當面問過潘祖蔭,也問過刑部其他官員,掌握了玉林等人的供詞。他還特地找過養心殿幾個較為熟悉的太監,打聽過李三順其人,事件的真相已明白無誤。至於對護軍的懲罰將會帶來怎樣的後果,他也看得清楚。他幾次想上疏說說自己的意見,但又幾次作罷。事情真難呀!難就難在規諫的是知遇之恩甚厚而喜怒又捉摸不定的慈禧太后,何況素來仁弱的慈安太后也持同樣態度!

  張之洞先是殷切期盼兩宮太后能在怒火消除後,自己慢慢醒悟過來,不露痕跡地彌補過失。在這種企盼落空之後,他又懇切地盼望有地位崇高的人出來上奏,用忠誠來感化,用事理來點

  撥兩宮太后,使她們能悟以往之不諫,自己出面來作轉圜。他本人不捲入這場難堪的糾紛中去,而最後的結局又不至於給國家帶來不良影響。這便是張之洞所最為希望的。但幾天過去了,上這種奏章的人卻沒有,他心裡開始焦慮起來。

  他認真地聽完陳寶琛的奏稿後,心裡很是舒坦:搜庵真不愧一個無私無畏的清流,敢於直陳太后的過失。先前,趙烈文讚揚曾國藩的廉潔,說大清二百年不可無此總督,今天移給陳寶琛最合適了:大清二百年不可無此言官。

  但張之洞還是有所顧慮:慈禧太后正在對護軍惱火透頂,開頭一段便是為護軍辯護,會不會給她火上加油!他在心裡琢磨著:這樣一道針對太監護軍鬥毆事件的奏章,陳寶琛使用的是標準的佈局:護軍稽查無大錯,太監仗勢該訓斥,謹防由此而滋生的弊端。但這樣的佈局對於從諫如流的明君來說或許相宜,而對師心自用的慈禧來說未必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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