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二九


  「香濤兄,你發表意見呀,這樣寫可不可以?」張之洞還在反復斟酌,陳寶琛已經逼將了。

  「唔,行,行。」張之洞尚未考慮成熟,只得敷衍著,「我看可以。」

  「我以為尚有所欠缺。」張佩綸背起手在客廳裡一邊踱步一邊說,「弢庵可能還有顧慮,話說得不夠明白透徹。依我看,乾脆挑明:護軍之處罰,罰不當罪。」

  張佩綸走到茶几邊,端起杯子,喝口水潤潤喉嚨,然後提高聲調,義憤填膺似的說:「旗人銷檔,乃犯奸盜詐偽之事,至於遇赦不赦,必為犯十惡強盜、謀故殺人之罪。就算護軍完全無理,打了太監一頓,也不能這樣處罰。大清朝還有沒有王法呀?刑部還有沒有律令呀?眼下播之四方,今後傳之萬世,眾口將會如何議論呀?」

  陳寶琛說:「幼樵說得對。我是有點擔心,怕話說得過重,兩宮太后接受不了。」

  「弢庵這個擔心,可能不是多餘的。」張之洞斟酌良久,已有主意了。

  張佩綸堅定地說:「語氣重一點,會有些刺眼,但有好處。我最反對用鈍刀子割肉,半天出不了血。弢庵你一向痛快,為何這次瞻前顧後不痛不癢的。」

  陳寶琛笑著說:「那好吧,就依你的,把這篇稿子改一改。」

  「這篇可以用,不要再改了。」張之洞急忙制止。

  「我看也不要再改了,就把它照原樣謄正,作正疏上。」張佩綸果斷地作出決定。「再來一道附片,不妨就按剛才所說的,補一劑苦一點的藥。」

  「行!」

  陳寶琛欣然採納張佩綸這個建議,立即揮筆擬寫。張之洞的心裡卻總有一些不太踏實的感覺。

  很快,陳寶琛的附片又出來了。他興奮地對張佩綸說:「前面幾句,我就用你的原話。先告訴你,免得犯剽竊之罪。」

  張佩綸笑著說:「我不怕你剽竊。竊得越多,我越高興。」

  陳寶琛大聲念道:

  再,臣細思此案護軍罪名,自系皇上為遵懿旨起見,格外從嚴,然一時讀詔書者無不惶駭。蓋旗人銷檔,必其犯奸盜詐偽之事者也;遇赦不赦,其犯十惡強盜、謀故殺人之事者也。今揪人成傷,情罪本輕,即違制之罪,亦非常赦所不屬,且圈禁五年,在覺羅亦為極重。此案本緣稽查攔打太』監而起,臣恐播之四方傳之萬世,不知此事始末,益滋疑議。臣職司記注,有補闕拾遺之責,理應抗疏力陳,而徘徊數日,欲言複止,則以為時事方艱,我慈安皇太后旰食不遑,我慈禧皇太后聖躬未豫,不願以迂戇激烈之詞幹冒宸嚴,以激成君父之過。然再四思維,臣幸遇聖明,若竟曠職辜恩,取容緘默,坐聽天下後世執此細故以疑聖德,不獨無以對我皇太后、皇上,問心亦無以自安,不得已附片密陳。伏乞皇太后深念此罪名有無過當,如蒙特降懿旨,格外施恩,使天下臣民知至愚至賤荒謬藐抗之兵丁,皇上因遵懿旨而嚴懲之于前,皇太后因繩家法防流弊而曲宥之於後,則如天之仁,愈足以快人心而光聖德。

  「好極了,附片更要勝過正疏!」不待照例的程式話念完,張佩綸已為之鼓掌喝彩。

  「香濤兄,你看呢?」陳寶琛轉而問張之洞。

  張之洞思忖了一會,說:「我還是剛才的顧慮,是不是話說得過重了點。」

  「不重,不重!」張佩綸大大咧咧地拍著年長他十歲的張之洞的肩膀說,「老兄一向敢做敢為,這次為何這等躲躲閃閃的。」

  說罷又對陳寶琛嚷道:「我們幫你當了半天參謀,你怎麼一點表示都沒有?」

  陳寶琛笑著說:「我這就叫廚房上菜,我們邊吃邊說。」

  吃完飯後天色已晚,二張告別主人各自回家。

  回到家裡,張之洞還在回味著陳寶琛補寫的那道附片。「一時讀詔書者無不惶駭」,「臣恐播之四方傳之萬世」,「不知此事始末益滋疑議」,「激成君父之過」,「伏乞皇太后深念此案罪名有無過當」,這些話一直不停地在他的腦子裡回旋著。認真地說,這些話都無不當之處,事情明擺著也是這樣,但聽起來卻不大順耳。目的是要讓太后收回成命,從輕處罰護軍,並給參與鬥毆的太監以懲處,不讓太監有得勢滋生非分之念。只要這個目的達到也就行了,至於手段是可以從權的。

  太后死要面子,決不能有半點指摘她的意思,這是首要的。其次,太后眼下最惱火的是護軍。若是一個勁地為護軍辯護,則反而會更令太后生氣,一旦惱羞成怒,堅持要按她說的辦,那就毫無辦法了,總不能為幾個護軍而喋喋不休地死纏著太后不放吧!

  陳寶琛的附片,以「惶駭」「傳播」等字眼來暗裡指摘太后,又一個勁地為護軍辯護,恰恰在這兩點上犯了大忌。

  「附片不能上!」想到這裡,張之洞堅定了這個認識,必須馬上制止。他提起筆來,寫了八個字:「附子一片,請勿入藥。」叫大根連夜送去陳府。

  太后不能指摘,護軍不能辯護,剩下的惟有從「太監」著手了。再次提醒太后,注意前朝宦寺干政的危害,重申家法,杜絕亂萌,讓太后自己醒悟;並將前向劉振生一案並提,正可以看出管束太監之重要。對!就這樣寫,或許能帶來轉機。張之洞覺得為午門鬥毆事件再上一疏的責任,已義不容辭地落到自己的頭上來了。

  為糾正太后的過失,為鳴申護軍的冤屈,為抑制太監的得勢,也為陳寶琛正疏的有欠穩妥,張之洞施展平生文字功力,以極大的忠悃誠摯,以極度的委婉曲折,來表達自己一目了然的用心:

  竊聞近日護軍玉林等毆太監一案,劉振生混入禁地一案,均稟中旨處斷。查玉林因系毆太監之人,而劉振生實因以與太監素識,以致冒幹禁禦。是兩案皆由太監而起也。伏維閹臣恣橫,為禍最烈,我朝列聖馭之者亦最嚴。我皇太后、皇上遵家法,不稍寬假,曆有成案,紀綱肅然。即以兩案言之,玉林因藐抗懿旨而加重,並非以太監被毆也;劉振生一案,道路傳聞,謂內監因此事而獲罪發遣者數人,是聖意均見弊根,並非嚴於門軍而寬於近侍也。仰見大中至正,宮府一體,遏嘗有偏縱近侍之心哉!

  護軍明明是因打太監而致罪,張之洞卻改為因抗懿旨而獲咎,貶太監而抬高太后,可謂煞費苦心。但兩次諭旨,均未有「懲辦太監」之類的一句話,這又作何解釋呢?張之洞含毫良久,終於想出了幾句估計能為太后接受的話來:

  惟是兩次諭旨俱無戒責太監之文,竊恐皇太后、皇上裁抑太監之心,臣能喻之,而太監等未必喻之,各門護軍等未必喻之,天下臣民未必喻之。太監不喻聖心,恐將有藉此案恫嚇朝列妄作威福之患;護軍等不喻聖心,恐將有揣摩近習諂事貂璫之事。

  接下來,張之洞說,嘉慶年間林清之變,實因太監為內應,本年秋天在內廷天棚裡搜出火藥一事,也起因太監的失職。因此,張之洞建議:相應請旨,嚴飭內務府大臣將太監等認真約束稽查,申明鐵牌禁令,如有藉端滋事者,奏明重加懲處。

  最後,張之洞以經典上的兩句名言:「履霜堅冰,防其漸也」,「城狐社鼠,惡其托也」,來暗示太后:一須防止太監仗勢驕縱,二則防止成為狐鼠之輩的憑藉。

  寫完後,他從頭至尾又細細地看過一遍。通篇文字,既沒有一句為護軍辯護之意,也沒有半字觸犯太后至高無上的威嚴,而是緊緊扣住抑制貂璫得勢的祖訓家法。張之洞想,這樣的奏章,倘若太后都不能接受的話,大清的朝政,大概也就沒有多少指望了。

  過了幾天,張之洞在翰林院門口遇到陳寶琛,問他附片上了沒有。

  陳寶琛答:「上了。」

  「你怎麼不聽我的勸告?」張之洞頗為失望。

  陳寶琛說:「接到你的字條後,我第二天去徵求幼樵的看法。幼樵說,附片比正疏還要好,如此精義,不用可惜。我自己也和幼樵持同一看法,若附子不入,此藥或將於病無效。」

  張之洞跌足歎道:「弢庵呀弢庵,你口口聲聲要太后從諫如流,自己先就做不到這一點。你比我小十歲,品級資望都不及我,我之規勸你尚且不能聽從。太后居九五之尊,多少人捧她求她,讓她懼她,她如何能輕易聽進逆耳之言?可見要從諫如流,對君王來說是多麼之難;而歷史上那些能採納人言的君王,又是多麼的難能可貴啊!」

  陳寶琛啞然望著張之洞,對他這番感慨無言可駁。

  在名醫薛福辰的精心治療下,慈禧腸胃不適的痼疾近來已大為好轉。隨著身體的康復,她的心情也日漸舒暢起來。醇王福晉這天進宮來,照例先向兩位皇太后請安。見姐姐一掃病態,容光煥發,歡快地拉著姐姐的手恭賀:「好姐姐,你是越活越年輕,越來越漂亮。妹妹我簡直不敢和你坐在一起,怕別人說你是妹妹,我是姐姐。」

  說得慈禧滿心歡喜,對著菱花鏡子一照,昔日的照人光彩果然重又出現,眼前的妹妹的確不如自己的美麗。醇王福晉的話和菱花鏡裡的形象,給四十多歲的慈禧帶來的喜悅,遠不是中外大臣的頌詞和藩屬國的貢品所能比擬的。

  兩姐妹手拉手敘起家常話來。

  醇王福晉說:「上次我過生日,姐姐送的禮物雖沒收到,但心意我深領了。姐姐為此事嚴懲了午門護軍,我和王爺都感到不安。」

  慈禧安慰妹妹:「護軍打了我的太監,理應懲處,這與你們無干。」

  慈禧只這麼一個胞妹。當年父親過世,家道中落,就是這個妹妹和她一起,陪伴著母親度過了那段冷清的歲月。妹妹和她,雖是一母所生,性格卻完全兩樣。妹妹寬容隨和,沒有權力欲望,兒子雖貴為天子,她卻並沒有驕矜之態。慈禧特賞她在紫禁城裡坐黃龍大轎的殊榮,但她一次也不坐。慈禧對此甚為讚賞。與所有獨裁者一樣,慈禧自己是權欲狂,卻又希望別人都沒權欲。

  「話雖這麼說,但畢竟是因為我的生日禮物而引起的。」醇王福晉心裡懷著誠懇的歉意。「外問的人說,午門這事兒,太監爭了面子,只怕他們今後會翹尾巴。我知道姐姐向來管束太監甚嚴,但外人不知道,以為姐姐向著太監。姐姐為這事兒受累了。」

  妹妹這幾句輕柔懇摯的體己話,在慈禧心裡驟然引起了震動:各省官吏,市井百姓,還不知為這件事嚼些什麼爛舌頭哩!

  說了一會子家常話後,醇王福晉告辭姐姐,去看她的寶貝兒子。李蓮英送來了幾份奏章。

  特命全權與俄國洽談伊犁事件的駐英法公使曾紀澤的奏疏說,與俄國談判已近尾聲,被崇厚割讓的伊犁南部八萬里的領土,已從俄人手中奪回,只是給俄國的兵費銀將會增加二百萬兩。這項改訂條約,即將簽字。

  慈禧看了這份奏疏很是寬慰。八萬里土地爭回,這是給她的臉上增了大光,她將會以保守祖宗江山有功的英雄,贏得天下臣民的尊敬,至於多二百萬兩銀子,這與她毫不相干,自有四萬萬百姓去出。

  四川總督丁寶楨也有一份奏章,說東鄉冤案平反昭雪後,川中父老同聲頌揚朝廷英明,東鄉冤民的親屬家家供上太后、皇上的牌位,祝福太后聖躬康泰,壽比南山。

  慈禧看完這道摺子後舒心暢意地笑了。久病新愈邁向老境的皇太后,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珍惜健康,盼望長壽的了。

  看了這兩道奏摺,慈禧的心情特別好,她離開暖床,在閣子裡隨意走動,又喝了一杯吉林將軍銘安新呈的長白山人參湯,重又坐到床上。她拿起另一份摺子來。這摺子正是陳寶琛為午門事件所上的正疏和附片。

  若是在前些日子,慈禧看了這兩道折片,定然會怒火中燒。她可能不會看完,就會將它扔在一邊,說不定還會提起朱筆寫幾句話,對上疏者嚴加申飭。但她今天沒有這樣,而是沉下氣來耐心讀完了。這一來是病癒身體好了,二則是曾紀澤和丁寶楨的奏摺給她帶來了喜悅,三是妹妹的那幾句話也引起了她的反思。

  在二千年帝制的最後一段歲月裡,執掌中國朝政達四十八年之久的這個女人,畢竟不是等閒之輩,當她心態平和的時候,也是知道權衡利弊的。

  陳寶琛的話說得是難聽,什麼「播之四方」「傳之萬世」之類的話,她壓根兒就反感。但平心而論,幾個護軍的處罰也是重了點,為了這件小事,讓天下後世去議論紛紛也是不值。

  慈禧對自己前些日子的意氣用事頗有悔意。正在這時,李蓮英又送來一個摺子,這正是張之洞擔心陳寶琛的言辭過激而補上的《閹宦宜加裁抑折》。

  慈禧讀完這個摺子後,心裡甚是寬慰。張奏和陳奏有明顯的不同。張奏沒有說她有任何不當之處,也沒有為護軍辯護,這兩點最讓慈禧舒服。慈禧最討厭別人指摘她的過失。她的過失,只有在她省悟之後,自己來糾正。她也最恨別人替她所討厭的人說好話,她所討厭的人,只有在被處罰後以仍不改對她的忠誠,才能換取她的回心轉意。

  至於張之洞指出謹防閹宦得勢這一點,慈禧在聽了妹妹的那幾句話後,便開始省悟了。兩者相鬥,抑此必定導致揚彼。作為一個老練的政治家,慈禧是深知此中三昧的。

  她思考一下後,將內奏事處的秉筆太監喚進來,口述一道新的上諭:

  午門值班兵丁毆打太監一案,護軍玉林等因藐抗獲咎,原屬罪有應得。惟念門禁至為緊要,嗣後官兵等倘誤會此意,稍行顧瞻,關係非輕。著格外加恩:玉林改為杖一百,流二千里,照例折枷,枷滿鞭責發落;祥福改為杖一百,鞭責發落;忠和改為杖一百,仍圈禁兩年,圈滿後加責三十板;護軍統領岳林免其交部嚴議。太監李三順,著交慎刑司責打三十板,仍著內務府大臣恪遵定制,將各太監嚴行約束。禁門重地,若值班人等稍加疏懈,定當從嚴懲辦,決不寬貸。

  第二天,當這道新的上諭由內閣傳達出去後,一個多月來密切注視著事態發展的官場士林,終於有一種壓抑已被解除之感。儘管從律令來看,護軍還是處理過重,但太監畢竟受到了懲罰。熟悉內廷情況的官員們,已經從這兩年來李蓮英格外受寵中看出一些苗頭,這次懲處李三順,無疑對這一有可能乘勢增長的苗頭是一個遏制。人們盼望早已為歷史所唾棄的貂璫干政的故事不要在本朝重演,同時也對敢於頂風浪披逆鱗的骨鯁之臣表示最大的敬意。

  這天傍晚,張佩綸在自己的家裡,設宴款待兩位為午門事件轉圜起了關鍵作用的朋友。醉意朦隴中,陳寶琛深以自己將隨著這個事件傳名青史而自得。杯盤相碰聲裡,張之洞則深為自己所愛戴的慈禧太后,不失為肚量寬宏的明主而興奮。此刻,他還不可能想到,就是這一道目的與陳奏相同,措辭比陳奏婉轉的摺子,改變了他的命運。一段多姿多彩、光芒四射的人生歲月,即將在張之洞的面前揭開序幕。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