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二三


  說到這裡,張之萬的臉上流露出十分欣慰的神色。張之洞很能理解堂兄的這種欣慰,有如此經歷,真正是人生之幸。

  清朝皇子的師傅,多出於殿試中的一甲三名,有幸被選作為皇子的師傅,乃是極大的榮耀。若是福大命好,所教的皇子登基做了皇帝,做師傅的則會有天大的榮光和崇隆的地位。即使所教的皇子沒有做上皇帝,因為尊師重道的緣故,做過師傅的人也會受到皇家的尊敬,而享受到許多別人享受不到的優待;至於皇子,通常都會終身對師傅禮遇。張之洞探花出身,卻沒有被選為皇子的師傅,他為此而遺憾過很多年。

  「師傅做得久了,我對於兩位王爺的脾性也摸透了。總的來說,兩位王爺都不屬￿強悍一類。不僅僅是醇王爺、鐘王爺,包括文宗爺、恭王爺、孚王爺在內,都沒有太祖太宗那種豪邁剽悍的氣習,這可能是宣宗爺敦厚仁慈的遺風所致,他們幾兄弟都秉性溫良仁懦,其中尤以鐘王爺為甚,其次便是孚王。比起三位皇兄來,他們的政事興趣要淡些,而醇王爺不是這樣。」

  說到這裡,張之萬禁不住提高了嗓音。張之洞挺起身來正襟危坐,在腦子裡展開一張吸墨紙,要把當年皇子師傅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吸收進來。

  「醇王爺在政事上,有一種天潢貴胄所特有的責任心。在他看來,江山是祖宗打下來的,自己不管誰管?就憑這種責任心,文宗爺龍馭上賓時,他不能容忍肅順等人仗著顧命大臣的身分欺負兩宮太后,於是和兩宮太后、恭王裡應外合,辦成了辛酉年那樁大事。二十二歲的醇王爺帶兵半夜馳奔密雲抓肅順那一節,今後搬上書場戲臺,也是夠驚險英勇的。香濤,我還對你說件事。」

  張之萬停了一會,似在回憶當年那段歷史風雲。

  「因為醇王福晉是西太后的胞妹,故而醇王夫婦與兩宮太后的關係格外親密。文宗爺病重時,恭王爺請求去熱河,文宗爺不同意,但醇王爺夫婦卻一直隨侍在側。肅順等人把持朝政,別人都難以進內宮,惟有醇王福晉,肅順不便阻擋。那段日子裡,就多虧了醇王福晉的進進出出,才維持了兩宮太后與京師恭王爺的聯繫。兩宮太后由熱河回鑾京師之前,即命醇王爺草擬罷黜肅順等人的詔書。西太后將詔書密藏於貼身小衣內,人皆不知。回到京師,恭王爺率留京大臣迎謁,西太后于小衣中將醇王爺草擬的詔書取出,交付恭王爺宣佈肅順等人罪狀,即日拿交刑部治罪。香濤,你看醇王爺是個怕事的人嗎?」

  張之萬不再說下去了。他拿起銀勺舀了一勺已經變冷的湯,低下頭,慢慢地喝著。

  醇王帶兵捉肅順的事,張之洞早就聽說過,至於抓肅順的密詔也為醇王所擬,他卻一點都不知道。如此說來,醇王為大清朝今El局面的形成,是立下大功勳的,怪不得慈禧太后要將皇位交給他的兒子,其中還有一份酬謝之意在內!

  「老哥,恭王、醇王在辛酉年都立了大功,穆宗賓天后,兩宮太后將皇位交給醇王之子而不給恭王之子,恭王府是如何想的呢?」

  張之萬抬起頭來望著堂弟,緩緩地說:「賢弟,這就是我今天特意叫你來賢良寺,兄弟倆在清風軒單獨吃飯談話的原因。老哥我有重要的話對你說。」

  張之洞的神情不覺為之一振,斂容屏息,傾聽堂兄的下文。

  「恭王爺比醇王爺大七歲,無論是閱歷,還是才幹都在醇王爺之上,故兩宮太后多倚重恭王。因為恭王處事有己見,到後來便與西太后有過幾次爭執,彼此漸生不睦。穆宗賓天后,不傳位於恭王之子而傳位於醇王之子,這中間原因很多,而恭王聖眷減退,是一個重要原因。對此,恭王府當然不會平靜。從這幾天與醇王爺和鐘王爺的談話中,我有個感覺,西太后遲早會下這個決心,將恭王的權柄移交給醇王。醇王之所以要我出山,是在為自己準備靠得住的幫手。賢弟,」張之萬舉起酒杯來,說,「喝下這杯酒吧,老哥有幾句腹心話要對你說。」張之洞忙舉起杯子,與堂兄重重地碰了一下,一飲而盡,肅然聆聽。

  「老哥我自道光二十七年通籍,到同治十一年辭官回裡,在官場上混了二十五年,從翰林院修撰做到閩浙總督,仕途還算順遂。以我本人的為官經歷和冷眼對旁人的觀察,我以為做官是有訣竅的,這訣竅就在於要尋找一個有力的牢固的靠山。若這個靠山在他尚未成為十分有力和牢固的時候,你便與他有著非一般的關係,一旦他的地位穩固確定之後,你在仕途上便會一帆風順,左右逢源。官做到這個地步,便可謂做到家了。」

  如同佛手摩頂一般,張之萬這幾句話給張之洞以巨大的啟迪:以探花之出身,入仕近二十年了,無論是政績還是著述,都要超過一般人,然而至今尚只是一個正五品銜的右庶子,遷升緩慢的原因,或許正是沒有一個有力而牢固的靠山。

  「有的靠山的得來是天緣湊泊。譬如說大家都做皇子的師傅,偏杜受田命好,他的學生文宗爺登基繼了位,他馬上就晉升協揆。這就是天緣湊泊。那年我辭官時,沒有想到有醇王爺的兒子做皇上的一天。現在我已歸田六七年了,醇王爺還記得我,看來老哥我也無意之中得到天緣湊泊。有的靠山則要自己去靠上。賢弟,種種跡象表明,醇王爺不久就是一座真正可以依靠的大靠山,你要看到這一點。」

  張之洞的情緒激動起來。堂兄的這句話,給他今後的仕途指出一條充滿陽光的大道。他起身,雙手舉著酒杯,說:「之洞深謝老哥的指撥。只是至今與醇邸緣慳一面,還請老哥相機引見才好。」

  「行,你坐下吧,我們一起喝了這口酒。」

  待張之洞坐下後,張之萬懇切地說:「我已是日薄西山的人了,即使再次出山也做不了多大的事業,張氏家族未來的希望是在賢弟你的身上,我有責任為你引見,只是,」張之萬撚須沉思著,「借一個什麼名義來引見呢?」

  「老哥,我前兩天為四川東鄉縣的冤案擬了三道奏摺,是否可以先送給醇王看看,借此為引見?」

  張之洞說罷,將隨身帶來的青布包打開,取出一疊厚厚的奏章來,平平整整地放到酒桌上,然後把東鄉的案子對堂兄簡要地敘說了一遍。

  「好,好。」張之萬連連點頭。「這三道奏摺的確是個很好的引見物。你放到這兒,我今夜細細地看一遍。後天三慶班會到醇王府唱堂會,醇王爺要我去湊湊熱鬧。我會把這疊奏摺帶上呈給王爺,請他先過目,然後再相機提出你的意願來。」

  「就這樣吧,一切拜託老哥啦!」

  張之萬隨手將擺在桌上的奏摺翻了一下,心裡想起一樁事。

  「香濤,這幾年你蔔的幾十道摺子,老哥我都仔細地看了,確實道道都不同凡響。但有一句話,老哥我不能不對你說,望你長記心中。」

  張之洞挺直腰杆,一副凜然受教的模樣:「之洞不敏,正要請老哥多多指教。」

  「賢弟自幼熟讀史冊,當知『為政不得罪巨室』這句話。此話看來頗似鄉願,實乃真正的要言妙道。近年來你雖廁身清流,但頗為謹慎,不像張佩綸、鄧承修等人專與大吏作難,今後切望保持下去,奏摺中總以多議國計民生,少劾豪門巨室為宜。賢弟生性忠直,又身為言官,老哥怕你今後在聲名隆盛之時忘乎所以,以至於未獲大用而被宵小中傷,造成終生遺憾。若到那時再悔,則悔之晚矣。正因為期之甚高,愛之甚切,故言之亦甚直率,望賢弟能體諒老哥的一番苦心。」

  這是真正的手足情誼的良藥忠言,張之洞哪會不能體諒?他重重地點了一下頭,說:「老哥金石之教,之洞將終生銘記,切實遵循。」

  吃完飯後,張之萬躺下午睡,張之洞則邀請桑治平在賢良寺後院散步。二人雖初次見面,卻彼此都有故友相逢之感。他們毫無拘束地閒聊著。學問文章,政事民情,無所不談,很是投緣。張之洞看出桑治平世事洞明,人情練達,是個隱逸於江湖中的俊才。桑治平感覺到張之洞熱血奔湧,心地坦誠,是一個官場中少見的棱角鮮明實心做事的能吏。

  張之洞握著桑治平的手,誠懇地說:「京師官場士林之中,難覓先生這等人才,若不嫌棄,忙過東鄉案子後,我去古北口看你,再次向你請教。」

  桑治平頗受感動:「桑某乃一布衣,浪跡江湖,落拓半生,前蒙青帥垂憫,今又受庶子錯愛,真是三生有幸。庶子若肯光臨寒舍,當灑掃花徑,恭迎大駕。」

  晚上,張氏兄弟和桑治平一起,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餐晚飯。夜裡,張之萬讀奏摺,張之洞又和桑治平說了半宿的話。到第二天上午分手時,張之洞已把桑治平看成很契合的老朋友了。九為借東鄉之案做文章,醇王在清漪園召見張之洞

  張之萬送來的關於東鄉冤案的三道奏摺,醇王已經仔仔細細地看過一遍了。現在,他又將這三道書法秀勁內容沉甸的奏摺在手裡隨意撫弄著。這位四十歲的王爺,長得與其英年早逝的四兄和執掌國柄的六兄很相像:一樣的小臉尖下巴,一樣的單薄身材。這些都來自道光帝的遺傳。與方面大耳、膀闊腰圓的乾隆、嘉慶相比,道光和他的這幾個兒子似乎不是真龍天子的後代。

  醇王是個複雜的人物。

  作為道光帝的七皇子,父皇去世的時候,他只有十歲,上面有三個已成年的兄長,當然不可能有繼位之想。隨著年歲的增大,眼看著四兄獨尊天下,六兄權勢顯赫,同是先皇血脈的他,怎會不眼熱?工于心計的懿貴妃在生了皇子之後,獲得咸豐帝的特別寵愛,為了增加自己在皇族中的力量,她把親妹妹嫁給了醇王。從此醇王成了她的心腹。在辛酉年那場政變中,醇王夫婦立下特殊的功勞,醇王也由郡王晉升為親王。但處理國家日常事務的權柄,則落在比他大七歲的恭王手裡。

  恭王奕沂器局開朗,聰明能幹,且能重用漢人,受到朝野中外的擁護。醇王對這位兄長既佩服又嫉妒。他的這種心態,與對恭王既利用又防範的慈禧很是接近,叔嫂兩人基於同一情緒,又結成了新的聯盟。因為要對恭王別樹一幟,醇王在對外事務中,便採取一種虛驕強硬的態度。在同治九年天津教案的處理過程中,恭王和醇王兩人的態度便截然不同。

  同治帝死後,新皇帝不出於恭王府而出於醇王府,恭王當然不服氣。但是面對著醇王暈厥在地,力辭不受,過後又堅辭開缺所有差使的一連串動作,恭王也不好意思再爭,只得把氣咽進肚子裡,打疊精神,繼續做他的軍機處領班大臣。

  哪怕是一職不兼,而今的醇王已不再是同治年間的醇王了,滿朝文武視「潛邸」為神明,「潛邸」之主自然也深知自己的神聖身分。對於恭王,他不再像先前那樣謙恭了,他要儘早把大權從恭王手裡奪過來。

  然而,事實上醇王只是一個性格脆弱才具平庸的人,既沒有安邦治國領袖群倫的真才實學,又缺少玩弄大陰謀大詭計殺伐專斷敢作敢為的奸雄膽魄。他清楚地知道,在通往最高權力的道路上,恭王固然是一個大障礙,但真正不能掀倒的大山卻是慈禧太后。無論是地位、實力,還是機巧手腕,他都遠不是那個女人的對手。那個女人,既是奸雄,又是英雄,即使現在身為皇帝本生父,在她的面前,鬚眉丈夫醇王也永遠只有臣服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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