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 |
二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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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月收到滋軒的一封信。他在福建過得很好,家眷也都平安,年底第二個媳婦將過門。」 張之洞正想問一問幾個住在南皮的遠親的近況,桑先生走了進來,對張之萬說:「青帥,酒菜已在清風軒裡擺好了。」 「好。」張之萬起身,對堂弟說,「香濤,我們過去吃飯。」 走進清風軒,只見古雅的八仙桌上只擺著兩雙筷子。張之萬指著僅有的兩張靠背椅說:「今天這頓飯只有我們兄弟倆,我們慢慢地邊吃邊聊。」 張之洞正要將東鄉的事情好好跟堂兄說一說,又要細細地打聽一下堂兄和醇王的這次不尋常的會晤,如此安排真是太好了。 兄弟倆坐定,喝了一口酒後,張之洞問:「老哥,這位桑先生是個什麼人?是跟你從南皮進京的,還是本就住在京師?」 張之萬搖搖頭:「既不是從南皮跟我來的,也不是住在京師的,他是應我的邀請,昨天從隱居地燕山腳下古北口來賢良寺與我相見的。」 隱居、燕山、古北口,與機警、幹練、灑脫交織在一起,立即在張之洞的腦子裡組成了一幅奇異的圖景。他對這位桑先生有著一股少有的濃厚興趣。 「這是個什麼人,您一進京,便把他從隱居地召來相見?」 「說來話長了。」張之萬微微一笑。「同治九年,我在江蘇做巡撫。有次在蘇州織造春熙府上做客,見他的客廳裡懸掛著一幅中堂,畫的是嵩山絕頂圖。莽莽蒼蒼,氣象萬千,甚得山水之奧妙。我自認為畫山水四十多年了,尚畫不出此畫的氣概來。便問春熙,此畫是誰人所作。春熙說,這畫是朋友送的,據說畫畫的人就寄居在虎丘。大人若是喜歡,明天就派人去虎丘,叫他畫一幅更好的送給大人。我走到畫前,再仔細端詳著這幅嵩山絕頂圖,愈看愈覺得手筆不凡,便對春熙說,此人不能召喚,不要你派人去叫,得用轎子把他接到巡撫衙門裡來。春熙說,一個窮賣畫的,也值得中丞用轎子去接嗎?他哪裡受得起這個禮遇,多給他幾兩銀子好啦。香濤,你聽聽,這就是旗人的口氣!」 「又是一個焚琴煮鶴的俗吏!」張之洞冷笑道。 張之洞這句話有一個典故。明代蘇州有個大畫家沈周,名重一時。有次蘇州知府要找一個畫畫的人,左右推薦沈周。知府發朱票傳喚沈周,並命他立即在走廊上作畫。沈周對知府的無禮甚是惱火,便揮筆劃了一張《焚琴煮鶴圖》。知府不知沈周在譏諷他不懂藝術,居然把畫掛了出來,引來蘇州文士們一片訕笑。 「香濤,大家都說你做詩用典確切,你這順手牽來的典故真是切得太准了。」 同是發生在蘇州的故事,同是官家對民間藝人的惡劣態度,相似之處,如同翻版。張之萬對堂弟的腹笥功夫由衷佩服。 張之洞笑了笑,沒有答話。 「第二天,我把自用的綠呢大轎派出去,從虎丘接來這位畫師,他就是這個桑先生桑治平,表字仲子。那年他三十出頭,長得一表人才。」張之萬滿臉喜悅地說下去,「我和他談了一個多時辰的話,發覺他不僅精於繪事,而且有著滿腹經濟之學,心中詫異:這樣一個難得的人才,怎麼會寄居虎丘古寺,靠賣畫謀生?我問他,他只簡單地說了兩句:十年前遭遇一場大變故,事業毀滅了,從此便四海為家,以鬻畫謀食。我問他收入豐厚不豐厚。他苦笑著說,看畫者多,買畫者少,收入菲薄,聊以度日而已。我便對他說,我愛畫畫,極願與你交個朋友,你間或也可幫我做點衙門裡的事;若不嫌棄的話,你就留在我這兒,我給你月支一份薪水如何?桑治平說,中丞大人對我如此器重,不容我不答應,只是做不了什麼事,很覺慚愧。我笑著說,即使什麼事都不做,一個月畫一幅畫送給衙門也好呀!就這樣,桑治平留下了。後來我到福州,他也跟著去了。他果然每個月送幅畫給我,說是頂薪水。其實,他幫過我很多忙,出過不少好主意。同治十二年,我辭官回南皮。桑治平說,我又要闖蕩江湖了,但我會永遠與您保持聯繫。第二年他來信告訴我,已在古北口成家落戶。香濤,我對你說了這麼多,是想介紹他與你認識。據我的觀察,此人不是一般的人,你今後可以和他做個朋友。」 張之洞是個喜好奇特的人,自謂喜讀天下奇書,喜識天下奇器,喜交天下奇才,喜做天下奇事。剛才在大門口一見面,桑治平便給他留下極深的印象,現在聽堂兄這番介紹後,他立即意識到此人是個與眾不同的奇人,遂點頭說:「這個桑治平的確不是凡庸,古北口離京師不過三百來裡路,過些日子,我親自到他家裡去拜訪他,以示訂交的誠意。」 「好!」張之萬舉起酒杯來,「喝酒!」 張之洞將酒杯舉起,互相碰了一下,喝了口酒,吃了點菜後,張之萬笑著說:「這幾年賢弟回京師來,連上了幾十道很有力量的奏章,朝野震動,太后召見,真正是名播海內。前天醇王爺還在我面前稱讚你哩。」 這是個重要的信息。張之洞忙問:「醇王爺說了些什麼?」 「醇王爺說,你的堂弟張之洞是條硬漢子,不怕洋人,太后賞識他,我也喜歡他,他是個有骨氣的人。又說,太后和我都同意他的意見,殺掉崇厚,給點顏色讓俄國人看看。只是想到崇厚的祖上為打江山出了大力,故改為斬監候。太后和我都希望他今後多上好奏章。」張之萬順手捋了捋稀疏的花白鬍鬚,笑眯眯地望著堂弟說,「有你這樣的賢弟,老哥我的臉上都光彩不少。」 聽了這話,張之洞的心裡十分高興,一個重大的設想突然跳進腦子:何不趁此機會,請老哥引見引見,到醇邸去走一趟呢?如果東鄉這個案子得到醇王的同情,那就好辦多了。尤其是,如果與醇王建立起交往,則於今後的仕途,簡直有不可估量的好處。 張之洞做了十多年的京官,雖然見過醇王幾面,卻沒有受到過醇王的接見,對於這位貴為皇上本生父的王爺,他也只是從道 聽途說中得到的印象。醇王眼下除開一個親王的封爵外,不兼任何差。張之洞弄不清楚,這個僅只四十歲的皇上本生父,究竟是對政事本就缺乏興趣呢,還是憚于西太后的威權,不願插手其間,以免遭不測?抑或是暫作韜晦,待皇上親政後再圖作為呢?對這位王爺的脾性打小起就瞭解,這幾天又頻繁出入王府的堂兄,于此必有自己的明識。 「老哥,請恕我冒昧,我直言問您一句話,您能答就答,不能答就算了。」張之洞放下酒杯,目光逼視著瘦瘦精精的堂兄。 「你要問句什麼話,這般鄭重其事?」張之萬不自覺地也放下杯筷,神情肅然起來。 張之洞將身子向前推移幾寸,直截了當地問:「醇邸這次召您進京,除敘別情談詩文外,還有別的事情嗎?」 張之萬望著堂弟那雙比常人略顯長大的雙眼,停了片刻,反問:「你說呢?」 「要我說,肯定還有別的事。」張之洞摸著酒杯,神情似乎比剛才鬆弛了許多。「要不然,他不會將您這個古稀老者從偏遠的南皮突然召進京來。」 「讓你給說對了。」張之萬重新端起酒杯,淺淺地喝了一口,說,「其實你不問,我也會告訴你的,只不過這是我們兄弟倆的私房話,你絕不能對外說起半個字。」 張之萬一直覺得自己對堂弟有所虧欠,故而特別照顧。這些年來,他常在書信中對堂弟談自己的宦海感受,以便堂弟多一些借鑒。張之洞對堂兄的這種關懷一向很感激。自然,與醇邸會晤這等大事,若不是出於兄弟情誼,張之萬是決不會說出其中的內容的;毫無疑問,這也是決不能對外洩露的。張之洞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醇王要我出山。」 「噢——」張之洞長長地應了一聲,這頗為出乎他的意料。「現在怕不行,還正在守制期間裡。」 「是呀!」張之萬輕輕地說,「醇王爺因為不知道,聽我這樣說,他沒有強求,只好說一等服闕就進京吧!」 堂兄能東山再起,進京擔任要職,對張之洞來說無疑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大好事。他忙說:「您沒有推辭吧!」 張之萬笑著說:「我對醇王爺說,我山居六七年了,過兩年愈「加老了,再出山也不能為朝廷做什麼事。」 「醇王怎麼說?」張之洞急著問。 「醇王爺說,鎮撫國家,還得靠老成。皇帝一年年長大,再過幾年就要親政了,我要為他預備幾個靠得住的人。你不要推辭,服闕即進京,一言為定!我原是因為親老而辭官的,現在老母已歸道山,醇王爺既然不嫌我老,我也就再沒有別的理由不出山了。」張之萬樂呵呵地一邊說,一邊喝了一大口酒。 張之洞知道,當年若就是現在的局面,即醇王的兒子已登位的話,張之萬是決不會辭官歸裡的。人之常情是久動思靜、久靜思動,說不定這些年他天天在南皮盼望著朝廷的徵召。想到這裡,張之洞很是興奮,他舉起酒杯,高聲說:「恭喜您,老哥,到時我回南皮接您!」 「哪裡敢勞賢弟的大駕!」張之萬自己更是滿心歡喜。 「老哥,我再冒昧問你一句話,醇王眼下不兼一差,也不過問國事,他究竟是怕妨礙兩宮太后,還是本於此無興趣?」 張之洞瞪著兩隻發亮的大眼睛,靜靜地聽著堂兄將要發表的意見,這可是關係朝局的大事! 「哼!」張之萬冷笑一聲,說,「香濤,你是個史冊爛熟於心的人,你想想看,歷朝歷代有哪個近支王公對國事沒有興趣?老說沒興趣,恰恰就是最有興趣。何況自己的兒子現正做著皇帝,他醇王爺就真的能心如古井嗎?你聽我慢慢地跟你說。」 張之萬將杯中的剩酒喝完,張之洞忙提起酒壺給他倒滿。清風軒的侍役進來,送上一碗熱湯,又遞給每人一條熱毛巾。擦過臉和手後,張之萬對侍役說不要再添湯菜了。賢良寺的侍役懂規矩,知道住這裡的人都有些不能讓別人曉得的機密。侍役點點頭,接過毛巾,輕輕地出去,然後將房門拉緊。張之萬繼續他的話題: 「咸豐四年,我從河南學政任上內召回京,為鐘郡王授讀。那時,鐘王爺十三歲,醇王爺十四歲,兄弟倆因為是同母所生,關係親密,互相往來頻繁,因此我也得以與醇王爺親近。我在兩位王爺身邊整整七年,真可謂親眼看著兩位王爺長大。不怕賢弟見笑,我與兩位王爺,名義上雖是君臣之義,其實已近於骨肉之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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