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二四


  因此,在攀登權位頂峰的過程中,醇王同時並舉地採取兩個措施:一是巴結討好慈禧,二是伺機攻擊恭王。

  醇王對他這個嫂子兼姨姐的太后是非常瞭解的:她既有強烈的權力欲望,又貪圖享受,是一個要把人生的樂趣用盡用絕的女人。

  早在同治十二年,小皇帝剛剛親政的時候,慈禧就授意兒子發佈上諭,重建被英法聯軍燒毀的圓明園,以供還政後頤養天年。由於耗銀將在三千萬兩之上,大亂甫定的朝廷實在無力支付這筆浩大的開支,當家的恭王對侄兒皇帝的這道上諭加以諫阻。年少貪玩又剛愎自用的同治帝正要借個名義大興園工,為自己建造一個娛樂之地,遭到恭王的反對後大為惱怒,竟然下旨革去恭王的軍機處領班之職,並降為郡王。兒子做得太過分了,慈禧不得不出來干涉。恭王雖保持了原來的職位,但圓明園不能重建,卻成了慈禧的一塊心病。前些日子,醇王福晉告訴丈夫:太后說,清漪園景致好,稍稍修整下,花不了多少銀子,恭王等人大概不會反對,今後歸了政,就可以住那裡去養老。

  這其實就是當年那道懿旨的再次頒佈,醇王決定把這道懿旨領下來,以自己的親自操辦來與當年恭王的極力勸阻,形成鮮明的對比。誰忠誰不忠,豈不一目了然!

  府裡的小吏張翼帶著幾個人,已將清漪園查勘過多次了,重新修整的大體方案也已經拿出來,為鄭重起見,醇王自己還要親自去一下。

  這幾天與張之萬會晤後,醇王對執掌權柄的未來更增加了信心。當張之萬將堂弟近來為東鄉冤案昭雪所做的事情稟報之後,他馬上意識到,這又是恭王的一個失誤,要抓住這個難得的好機會將對手打壓一番。他決定在清漪園接見張之洞,這比在王府裡召見要好得多。

  北京的仲夏,到處是青枝綠葉,花草繁茂,一派生機蓬勃的景象。春天的風沙早已停止,風和日麗,不冷不熱,是一年中的好季節。因為修復清漪園一事尚在計議之中,不便張揚,故醇王一清早便離開王府,輕車簡從,儘量做到不引起人們的注意。

  清漪園在京城的西北郊,明代時即辟為皇家園林,名叫好山園。乾隆十五年在好山園的基礎上大加擴建,改名清漪園。咸豐十年英法聯軍進入北京,一把大火燒了圓明園,清漪園在劫難逃,也遭到嚴重的毀壞。辰末巳初時分,醇王一行來到這裡。明媚的陽光下,出現在他面前的,卻是一座殘缺破敗的建築群。

  清漪園全盛時,以昆明湖、萬壽山為主體,方圓四千多畝土地上,錯落有致地分佈著勤政殿、玉瀾堂、怡春堂、長廊、養雲軒、諧趣園、大報恩延壽寺、放生舫、佛香閣、曇花閣、寶雲閣、聽鸝館等建築物,眼下除萬壽山頂的佛香閣,以及全部用銅澆築的寶雲閣外,其餘的殿閣堂廊,或全被燒毀,或部分毀壞,均不堪人目。先前碧波蕩漾的昆明湖因年久失浚,早已是雜草叢生,青萍漂浮,成了野鴨子棲息的場所,連銜接南湖島與東岸的那座四十多丈長的十七孔橋,也已斑斑駁駁、漏洞百出,只有那個為鎮水獸而鑄造的銅牛,至今仍然安詳地臥在湖邊,回首翹望人寰,似有無限依戀之情,給醇王一行帶來些許安慰。

  醇王一邊查勘,一邊在心裡尋思著:要把清漪園恢復成乾隆時期的全盛之貌,其所費銀子並不會比重建圓明園少許多,眼下戶部是撥不出這筆鉅款的,只能分期來做。張翼提出先整治昆明湖和萬壽山,規複勤政殿、諧趣園的方案是可行的,但就只做好這幾件事,所費已經夠大了。即使花費再多,也還有兩處工程是非建不可的。

  第一處是長廊。太后喜歡遛圈子,兩頓正餐後遛半個時辰的圈子,已經遛了十多年,這是雷打不動的老習慣。綿延二三裡的長廊遮陽避雨,正好遛圈子,所以非重建不可,最好再延長一倍,太后必定更加滿意。

  第二是要給太后修造一個戲臺。太后愛看戲,尤其愛看皮黃。名伶譚鑫培、梅巧玲等人常被她召進宮去,她可以一看一兩個時辰,毫不疲倦。有時看得興起,她甚至會留他們在宮裡過夜,第二天一早再唱。皮黃確實好聽,做工也好看,宮裡的人都喜歡,巴不得譚鑫培、梅巧玲天天在宮中唱戲。宮裡的戲臺,受禮制所限,不能建得過大過高,太后多次流露出不滿足的神態。醇王想,清漪園不受這個限制,伶人們來來去去也要隨便些,應該選定一處好地方,給太后建一座又高又大的戲臺,將京城裡那些當紅角色輪番召來給她唱戲。這不但會博得太后的歡心,更可以讓她沉湎於戲文中,不再干預政事。如此,國家大事便可聽命于自己,皇帝本生父便是真正的太上皇了。

  想到這裡,醇王快樂得不自覺地哼起幾句皮黃來,巡視的腳步也跟著加快了。一會兒,怡春堂出現在他的眼前。

  怡春堂是當年乾隆與他所寵愛的臣子們詩酒文會的地方,素以清幽高雅出名。在咸豐十年那次災禍中,它也受害不淺。,醇王踏進怡春堂的門檻時,映入他的眼簾的是一片衰落式微的景象:四周的泥築圍牆粉彩剝落,隨處可見洞穴,庭院磚坪上的縫隙裡雜生著各種野草;主體建築怡春堂雖未倒塌,但簷斷瓦裂之處很多,堂前的幾座銅香爐、銅仙鶴也被敲得癟肚彎腰,不成個樣子;東頭寬闊的土坪上原本種植著各種奇花異草香卉靈莖,而今因為沒有聖駕的駐蹕、名士的光臨,那些珍貴的花木早已枯萎腐爛,代之而起的是叢生的蔓藤蕪枝野荊荒條,成了鼠蛇狐兔出沒之地了。真正是「秦宮漢闕,都做了衰草牛羊野」。醇王心裡頓時浮起一絲末世的悲涼之感來。

  極善察言觀色的張翼見主子久久地站著觀望,遂建議:「王爺,您不是要給太后建一座戲臺嗎?我看就建在這裡好了,把這片草叢除掉,地方寬敞得很。」

  這個建議不錯!怡春堂本就是飲酒宴豫之地,在此處建一座戲臺正相適宜。醇王點點頭說:「這倒是一個好地方,可以考慮。」

  見建議被採納,張翼很得意,又說:「王爺,這半天您也走得夠多了,不如在這裡歇會兒,過會子再細細地查勘,看戲臺擺在哪兒最合適。」

  一向養尊處優的醇王,一年到頭難得有一兩次這樣地勞動腳步,今天也的確是累了,便說:「你去安排吧!」

  「嗻!」

  張翼領著王命,急忙去張羅。

  清漪園雖然已成廢園,但長年來仍有幾十名看守人員住在這裡,這些人大多數是宮中年老力衰的太監。太監因為少年時被閹割,男不男女不女的,自覺低人一等,無顏回故鄉見父老鄉親,通常都是在年老後便離宮住進寺院道觀裡去,與和尚道士為伴,打發殘生。此外,一些廢而不用的行宮也是老太監們的棲身之所。當然,一些老宮女也因離家日久,無親無友,無依無靠,便和老太監們一起住進寺觀行宮裡,那也是常有的事。唐人的詩:「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寫的就是這個現象。

  恰春堂的房屋保存得較為完好,清漪園的看守人員中有一半人住在這裡,經張翼一吆喝,老太監們很快便騰出兩間正房來,趕緊收拾清爽,恭迎醇王爺大駕。

  待醇王落座,服侍主子慣了的老太監便魚貫而入,端茶遞煙,擦汗按摩,把個醇王侍弄得舒服愜意。他閉目養了一會兒神後,猛然想起張之洞應該久在園子裡等候了。就在怡春堂召見吧!他吩咐張翼去把張之洞尋來。

  兩天前,張之洞接到醇王府的口諭,要他在清漪園裡等候王爺的召見。兩天來,他一直在為此事興奮著。他知道,這是老哥的推薦起了作用。醇王在朝廷上的地位,眼下雖不能與太后和恭王相比,但日後的作用卻是不可估量的,且老哥已摸到了他的底。這次召見豈可等閒視之!

  但召見之地為何不定在王府,卻要選在已經廢而不用的清

  漪園呢?難道說,清漪園將會有大的舉動?聯想到幾年前盛傳的修復圓明園的事,張之洞對醇王這次郊外之行的目的已猜到八九分。明知醇王的召見會在辰末之後,為慎重起見,張之洞在昨天下午便抵達清漪園,今天一早便按王府的命令,在勤政殿內一間小偏房裡等候著。

  在張翼的導引下,張之洞走進了怡春堂正殿,一眼看見醇王正坐在一張陳舊的鑲嵌著大理石的雕花大木椅上,便快步走上前,跪在石磚地上,一邊叩首,一邊稟報:「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張之洞叩見王爺。」

  「起來吧。」醇王將張之洞注視片刻後說。他也是第一次見到張之洞,或許同為男人的緣故,張之洞的短身寢貌,並沒有給他帶來如同慈禧初見時那種不悅之感。

  張之洞起身,垂手侍立著。

  醇王命令張翼:「給張之洞備一條凳子。」

  張翼端來一張黑漆嵌螺鈿梨木鼓形凳子,雖然漆面有些剝蝕,但從造型的精美和螺鈿的細巧來看,當年亦是一件價值不菲的宮中用物。

  張之洞忙說:「不敢,不敢!王爺的面前,哪有微臣的座位。」

  醇王微微笑了一下,說:「此地不是內廷,也不是王府,你就坐下不妨。我之所以選在清漪園與你見面,就是要你不拘禮節,咱們隨便閒談閒談。」

  張之洞從來沒有直接與醇王打過交道,過去常聽人說醇王為人比較隨和,不像恭王那樣威棱,看來傳說不誤。張之洞是個心高膽大的人,心裡深處並不對權貴人物包括天潢貴胄在內,有什麼特別的敬畏。科場上的輝煌成就,使得他從來就自視甚高。儘管職位不高,在大人物的面前,他向來沒有自卑之感,今天在這位皇上本生父的面前也一樣。他道了一聲謝,便大大方方地坐在奕譞的旁邊。

  奕謖對張之洞這種不卑不亢的神態頗為滿意。雖是初次見面,對於張之洞其人,奕譞還是頗為瞭解的。這不僅由於張之洞作為清流黨中的骨幹,早已名播朝野的緣故,更因為在去年吳可讀屍諫事件中,張之洞挺身而出,維護了醇王府的利益。在奕瀑看來,吳可讀遺折的要害在於立即為穆宗立嗣;而此時立嗣,只有立恭王的孫子溥倬,皇位最終將落到恭王府。多虧了張之洞的兩道奏疏,既合經典,又順情理;既循家法,又宜將來,真正是深思熟慮,精詳嚴謹,無懈可擊,一錘定音,將一場無端而起的軒然大波治得風平浪靜。醇王怎能不感激張之洞?

  出於這種心情,奕譞的話語極為客氣:「張之洞,把你從城裡請到郊外來相見,你不會覺得辛苦嗎?」

  今上的父親召見一個臣子,莫說只是從城裡走到郊外,即使是從京師奔到天涯海角,作臣子的也是理所當然,不能有絲毫的怨意呀!醇王竟然以這種口氣作開場白,真讓張之洞既感意外,又受寵若驚。他忙恭敬地答道:「王爺太客氣了,王爺可以親臨清漪園巡視,微臣何敢言辛苦二字!」

  奕謖隨意地笑了一下,問:「什麼時候來的,等久了吧!」

  「昨天下午到的。微臣做了十多年的京官,卻沒有來過清漪園。這次正好借此機會瞻仰瞻仰,親身感受一下當年高宗、仁宗的雄風偉跡。」

  奕譞心裡想:果然不愧為探花出身的名流,說起話來就是不一樣。他點點頭說:「這一座名園,當年是何等的壯麗非凡。可恨那些洋鬼子,把它和圓明園一道給毀了。你說說,這清漪園該不該修復下?」

  果然不出所料,醇王此行的目的,正是為了修復清漪園!關於修復園林這樁事,張之洞對它的前前後後是十分清楚的。

  作為一個儒臣,作為一個清流党,張之洞向來不贊成朝廷大興土木,何況當此內憂外患國帑窘迫之際,修復大型園林以供一二人之遊樂,更為他所反對。故而對於過去阻止重修圓明園的一切言論,他都是讚賞的,然而今日面對著醇王的垂詢,張之洞卻猶豫了片刻。

  慈禧太后把皇位送給了醇王府,醇王府自然要回報這份恩德。拿什麼來回報呢?世俗間的一切,對於貴為太后的中年婦人而言,似乎都算不了什麼。不如修復一座花園行宮,讓她在這裡頤情養性,安度天年。從這個角度來看,醇王要重蹈園工舊路,也並不是沒有道理的。遠期的目標是希望醇王能秉掌國政,以便年邁的老哥東山再起,進入權力中樞;近期的目標是要利用醇王和恭王之間的矛盾,為東鄉之事翻案平冤。這些都需要與醇王建立起一種過去所欠缺的密切關係。

  想到此,張之洞毫不含糊地回答:「清漪園山水環抱,清靜幽雅,的確是個休憩的好處所,洋人縱火燒毀,真是喪盡天良。祖先親手創建的名園,後人自當修復。只是目前國庫不裕,不能全盤動工,宜選擇耗費較少的幾處工程先期施工,以後再慢慢地一處一處地復原。比如這座怡春堂,就大致完好,想來恢復1日貌所費不多,可以先動手。」

  奕譞正是要借此探測一下張之洞,估計這個清流黨骨幹多半會加以委婉的勸阻,卻不料他爽快地予以贊同,心裡想:看來張之洞的確不是書呆子,是個明白人。便說:「張之洞,你說的跟我所想的一個樣,清漪園是要規複,但要慢慢來。你這些年來給太后和皇帝上的摺子我都看過。你的摺子篇篇都寫得有理有據,是真正的奏章,不像有的人,做了幾十年的官,還不得奏議要領,盡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朝廷拿了這樣的摺子也不能辦事。去年關於崇厚誤國的摺子,滿朝文武上的不少,最有力量的當數你的那幾篇,我看後激賞不已,建議太后召見你,當面聽聽你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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