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二一


  突然,他想起一件事情來,頓時心裡燃起一股希望,忙對楊銳說:「不抄了,你也快去睡覺,這幾份奏章暫不拜發,過幾天再說。」

  為什麼要過幾天再說呢?楊銳滿腹疑慮地望著頗有點情緒化的前學台,他不能理解老師為何陡然之間又發生了變化。八張之萬對堂弟說:做官是有訣竅的

  十天前,張之洞接到鄉居多年的堂兄張之萬的一封信。信上說,醇邸邀請他進京小住幾天,敘敘別情,談談詩文。他很榮耀地接受了這一邀請,即日進京,將下榻賢良寺。

  看信的時候,張之洞只是為兄弟即將見面而高興,並未作深思。今天淩晨,為上摺子的事,他突然想起了這封信,心中似有一個亮點在閃爍。現在,張之洞睡了兩個時辰後醒來,獨自坐在書房裡,把堂兄的信找出來又重新讀了一遍,開始深入地研究這件事。

  張之萬真正是個天下少有的幸運兒。

  道光二十七年,張之萬高中狀元,金榜張掛後,即刻名動四海,全國士人莫不豔羨敬仰。三年後,他督學河南,期滿後回京,充任道光帝第八子鐘郡王奕詒的師傅。同治元年被擢升為劄部侍郎,遵兩宮太后之命,輯前代有所作為的帝王和垂簾聽政的皇太后的事蹟,以供執政參考。慈禧很看重這部書,親自賜名為《治平寶鑒》。年底出任河南巡撫。同治五年調任漕運總督,與曾國藩、李鴻章一道,受命防剿撚軍。同治九年調江蘇巡撫,十年升閩浙總督。這一年,張之萬年已花甲,母親八十二歲。

  張之萬雖然官運亨通,但他書生氣濃厚,讀書為文給他帶來的愉悅,更要勝過權力加給他的煊赫。他尤喜繪事,每天退下公堂後都要畫上幾筆,自我欣賞,其樂陶陶。況且他性情較為沖和疏散,不太能耐繁劇。於是,在六十二歲那年,便以母老乞養為由,拋開權高勢大的閩浙總督不當,致仕回南皮老家,過著悠閒自得的書畫生涯。

  然而,張之萬此舉卻給他在官場士林贏得極高的聲譽,眾口一辭讚揚他志趣高潔,事母至孝。以清廉自勵的張之洞對這位堂兄更是欽仰不已。

  去年年底,九十歲的老母去世,年近古稀的張之萬恪盡孝子的職責,在母親墓旁築廬守制,謝絕一切應酬。為何醇親王卻在這個時候突然召他進京,難道僅僅只是敘敘別情、談談詩文嗎?

  張之洞知道,醇王和鐘王均為莊順皇貴妃所生,關係從來就十分親密。張之萬在做鐘王師傅的時候,醇王也常常向他討教。

  張之萬亦對這位聰穎的皇七子殷勤至極。彼此之間的交往非比一般。現在,醇王的兒子做了皇帝,他在朝中的分量自然遠重昔日。同樣,他對國事的關心,也自然會遠過昔日。那麼,他此時召張之萬進京,一定有國事相商。然則,他們商討的又會是什麼國事呢?

  張之洞決定派大根去賢良寺打聽一下,看看張之萬來了沒有;如果還未來,將會在什麼時候到。既然是奉醇邸之邀,賢良寺一定會早作安排的。

  下午,大根興沖沖地回來向四叔稟告:子青老伯已在三天前住進賢良寺,昨天拜會了醇邸,今天拜會鐘邸,要深夜才會回賢良寺。

  子青是張之萬的字。張之萬比張之洞大二十八歲。第一次見面時,張之萬已是五十多歲了,張之洞不知如何稱呼為好。張之萬笑著說:「我已做了爺爺,開始進入老年了,你就叫我老哥吧!」張之洞稱張之萬為子青老哥,大根便只好叫他子青老伯了。

  張之洞喜道:「你今夜守在賢良寺,務必要見到子青老伯,問他哪天有空,我去拜會他。」

  第二天清早,大根回家說:「子青老伯說,中午請四叔過去,一起在賢良寺吃午飯。」

  老哥如此熱情,張之洞興奮不已,忙吩咐大根去後院喂飽騾子,洗刷轎車。巳正時刻,張之洞懷揣著楊銳謄抄的三道奏摺,坐上由大根駕駛的藍呢騾拉轎車出了門。

  賢良寺在皇城附近的金魚胡同裡,它並不是一座佛寺,原本是雍正朝怡賢親王的府第,現為朝廷的驛館。各省督撫提鎮等文武大員進京陛見,大都住在這裡,為的是便於覲見太后、皇上。

  剛到大門口,一個身著長袍馬褂幹練機警的中年男子沖著大根問:「是四爺來了嗎?」

  「是的。」大根邊答邊掉頭對轎車裡的張之洞說,「這位是子青老伯過去的幕友,我昨天見到他與老伯在一起。他可能是專門在此等候您。」

  說話間騾車停住,張之洞從轎車裡走出來,中年男子迎上去,微笑著說:「給四爺請安!我是制台大人派來接四爺的。我姓桑,桑葉的桑。」

  張之洞從來沒有見過此人,聽大根剛才說是堂兄先前的幕友,便客氣地說:「桑先生,勞你久等了。」

  「哪裡,哪裡。請進吧!」

  桑先生陪著張之洞穿過一條兩旁花木扶疏,中間用黑白兩色鵝卵石鋪就的甬道,來到賢良寺的後院。這裡並排建有三座互不相連的四合院,院子結構小巧精細,四周環繞著古柏翠竹。比起前院來,此處更顯得清幽雅潔。張之洞來過賢良寺前院多次,卻沒有到過後院,不知尚有這樣三座頗為神秘的特殊建築。在左邊一座小院的門前,桑先生停止腳步,伸出右手,略微彎了彎腰說:「四爺請進,制台大人正在裡面等著。」

  張之洞也不謙讓,大步邁進了院子。

  「是香濤來了嗎?」

  隨著一聲洪亮的問話,一位精神矍鑠的老者走了出來。

  「老哥!」張之洞熱烈地喊了一聲,快步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向堂兄鞠了一躬。

  「不要行禮,不要行禮!」張之萬扶著堂弟,滿是笑容的眼睛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十多年沒有見面,你也是中年人了,身子骨還好吧!」

  「托老哥的福,身子骨好著哩!」

  張之洞注視著暌違良久的堂兄:老是比先前老多了,但七十歲的人了,能這般精神爽朗,身板健旺,也真的不容易。他笑著說:「老哥,從你說話的聲音聽來,底氣比我還足哩!」

  「哈哈哈!」張之萬大聲笑起來,說,「進來坐吧!」

  張之洞隨著堂兄進了客廳。這裡擺著一色新制的梨木家具,黑紅色的油漆閃閃發亮,茶几上放著太湖石盆景,牆壁上懸掛著鄭板橋、劉鏞等人的字畫。整個客廳顯得高雅脫俗。剛落座,便有衣著鮮麗的小廝進來沏茶上糕點,安排好後,再悄悄地退出。

  「我是大前天下午進的京,」張之萬端起雪白細胎起青花的宮廷用瓷碗,淺淺地吮了一口茶,說,「醇王府裡便派人在此等候了,故而前天便去拜謁醇王。深夜回賢良寺時,才知道鐘王府裡的人已在此等候兩個時辰了,於是昨天又去拜謁鐘王。正在為沒有空去通知賢弟而發愁,恰好昨夜大根來了。我於是今天謝絕別的邀請,特請賢弟來此敘談敘談。家裡都還好嗎?」

  張之萬的這份親熱,令張之洞感激,忙答:「都好,都好!能在醇王、鐘王之後我們兄弟就見面,也真是老哥的特別安排了。」

  說話間,張之洞見堂兄一身布袍布履,知他拜會二王時都未脫守制之服,更對這位嚴守禮儀的堂兄倍添敬意,說:「大伯母仙逝,我也未能回南皮磕頭祭奠,心中實未能安。」

  張之萬戚然說:「你遠在京師,自然不能回去。古稀孝子送九秩老母,無論生者還是逝者,都已無遺憾了。」

  張之洞點頭說:「大伯母福大壽大,不僅是我們張氏家族的母儀,且足以表率鄉邦,垂範後昆。」

  張之萬說:「老母臨終時,格外掛牽在外邊做官的你和滋軒。說為國家辦事不容易,要你們兩郎舅自己多多保重。滋軒近來如何?他很長時間沒有給我來信了。」、

  滋軒是張之洞三姐夫鹿傳霖的表字。張之洞有六兄弟八姐妹,鹿傳霖是他的三姐夫。

  鹿傳霖是直隸定興人。父親鹿丕宗在貴州都勻府做知府時,張之洞的父親正在興義府做知府,二人既是同鄉,又同為一郡之守,故成為好友,進而結為兒女親家。那一年苗民鬧事,攻破都勻,鹿丕宗夫婦同時被殺。二十歲的舉人鹿傳霖沖出城外,搬來官兵,收復都勻,由此聲名大震。後來,鹿傳霖投奔正在安徽與撚軍作戰的欽差大臣勝保。同治元年考中進士,選為庶吉士,散館後沒有留翰林院,而是改放廣西知縣。這種資歷有個名稱,叫做老虎班。

  原來,通常的進士放知縣,需要等候一段時期,待有缺出之後,才能補缺成為正式的縣令。庶吉士散館改放地方,不須等候,立馬上任。這就叫「老虎班」。虎為百獸之王,獸類都怕它讓它,庶吉士下來的縣令,候補的進士們都得讓它,就像百獸讓虎一樣。這可能就是「老虎班」一詞的來歷。

  鹿傳霖有著一般書生所沒有的膽氣,又有軍旅生涯的經歷,故而在平息地方騷亂,維持社會秩序方面,便遠不是通常的縣令所可比擬的。這些年來戰亂頻仍,各地均不太平,正是鹿傳霖施展才幹的好時機。於是,他便因此步步高升,官運亨通,由縣令而知府而道員,去年又升為福建按察使,已做到負責一省刑名治安的高級官員了。比起這個能幹的姐夫來,只小兩歲晚一年通籍的舅子,便要顯得遷升慢了。在仕途上,功成名就的堂兄和幹練通達的姐夫,常常是張之洞的鞭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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