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 |
二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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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緒元年春天,一股對苛政不滿的情緒,開始在東鄉縣四鄉農人中蔓延,大有釀成事端的可能。綏定府知府易蔭芝得知這一情況後,立即指示縣令孫定揚下鄉查訪實情,並主張減輕勒索。緩解民怨。孫定揚拒不執行,反而向川北鎮請求派兵鎮壓。易蔭芝派人飛馳川北鎮,止其發兵。又派署太平縣令祝士棻前往東鄉。祝士棻與四鄉農人和談,並簽字畫押,遵守共同訂下的條款。東鄉民情有所緩和。不料,孫定揚向省垣告易、祝二人的狀。於是總督文格派出總兵謝思友帶兵前往東鄉。謝思友到了東鄉後知道農人並非叛逆,遂施行安撫之策。後來,易、祝、謝三人均遭彈劾,由提督李有恆、縣令孫定揚一手造成了那場慘禍。 張之洞認為,這個慘痛的教訓應該給人們以重大的啟示,即負有地方之責的官員,必須時刻關注民情,應制止事件于剛萌芽的時候。如此,則不易出現難以收拾的大變。東鄉之事,若按易蔭芝的辦法去做,早減捐勒,則不會惡化。另外,同一件事情,處理方式不同,也會引出完全不同的結果。若遵照祝士棻的方式去做,與鄉民相約畫押,各自信守,則將會平靜地解決紛爭。若按謝思友之法,安撫鬧事之人,則能消去怨氣,也不會使事端激發。可惜的是,三個有識的官員,卻被無知的庸吏給排擠了。 張之洞想,一定要把這個過程向朝廷報告,一定要表彰在東鄉事件中那三個見識卓越而遭到不公平彈劾的好官。這對各省各級官吏都是極好的教育,從提高辦事才能、整頓吏治這個角度來看,或許比平反一個東鄉冤案更顯得重要。 張之洞提起筆來,為附片擬了一個「陳明重案初起辦理各員情形片」的題目,然後筆走龍蛇,把自己的這段認識急速地草擬出來。 掌燈時光,楊銳風塵僕僕地回到張府,向老師稟報了兩天來外出活動的情況。 這兩天,楊銳拜訪了一位川籍禦史、兩位川籍內閣中書,又在一個中書的引導下,拜訪了一位川籍戶部侍郎。這些官員對東鄉冤案都予以同情,但鑒於複審仍維持原判,又都認為要翻過來是件棘手的事,不能急,只能慢慢尋找機會。 「香師,我們怎麼能不急呢,我們不能在北京久住呀!若此案無一點進展,如何回川見父老鄉親呢?」楊銳滿是稚氣的圓胖臉上流露出幾分憂愁。 「你們的心情可以理解,不過他們說的也有道理。」張之洞說,心裡在想著「機會」二字。是的,若是遇著一個好機會的話,的確事情會要好辦些。但是,機會,機會在哪裡呢? 「叔嶠,我已草擬了一折一片。你先看看,有什麼想法,也可以說說,這是草稿,還要修改。」 張之洞走到書案邊,拿起寸把厚的一疊紙來交給楊銳。 「哎呀,您寫了這麼多!」楊銳又驚又喜,忙雙手鄭重接過,仿佛捧起了東鄉士民的希望。 奏章,在年輕的士子楊銳的心目中,有著無比神聖的地位。這是寫給太后、皇上看的呀,若一旦被他們認可,墨寫的文字就會變成鐵的現實。楊銳寫過不少文章。他的文章被公認為寫得好,但那些文章有什麼用呢?他心裡想,再好的想法,再有益於國計民生的建議,對不法情事的再嚴厲的抨擊,統統不過是紙上的文字而已,無絲毫實際意義,因為你不可能將它廣為散發,你的錦繡文章有幾個人讀呢?只有奏章這種文章才有作用,這才是真正的經世濟民的文字。回川後一定要更加發憤苦讀,科場一定要順利,要由舉人而進士,由進士而翰林,早一天取得香師今天的地位,早一天為國為民上疏進言! 楊銳懷著這種心情,一字一句地仔細讀著。張之洞的奏議,章法嚴謹而不呆板,遣辭準確而不乾澀,論據廣博而不蕪雜,建議周詳而不浮泛,素來享有很高的聲望。這一折一片也同樣充分體現出「張奏」的特色。楊銳完全被它的魅力所吸引了。 就在楊銳閱讀的時候,張之洞的腦子裡又萌生了一個想法:在四川三年期間,親眼看到蜀民的苦痛不知有多少,但回京這些年來,卻並沒有看到川督川藩上過關于百姓困苦的奏疏,連川籍京官也不言及。地方官向來是報喜不報憂,掩藏危機,粉飾太平,以此來換取自己的升官晉級,至於百姓的生與死.則從不往心頭上記掛。京官每年要接受來自家鄉的地方官送來的冰敬和炭敬,以及其他各種名目的禮品。 拿人家的手短,當然就只有靠說好話來回報。如此內外一致,太后、皇上就被蒙在鼓裡了。在朝廷的眼中,巴山蜀水,仍然還是千年前史冊上的那句老話:天府之國,富甲天下,殊不知如今已大不然了。應該趁此機會,把蜀民的苦困向太后、皇上奏報,既可以讓朝廷瞭解四川的實情,又有利於東鄉案子的再次審查。正要提起筆來時,他忽然覺得自己渾身都已疲倦了。 張之洞一向體質不強,三十多歲時兩鬢便有了白髮。四十歲過後,他常常有一種日趨衰老的感覺,心中不免有些恐懼:一生真正的事業尚未開始,這樣下去怎麼行呢?今日一天之間連擬了兩份奏疏,精力花費太多,更覺得比往日勞累。明天再寫吧!這個念頭剛一出來,便被他立即壓下去了。 張之洞是個性格倔強、意志堅毅的人,想辦的事就非要辦成不可。一天之內連上三道奏摺,這在他的過去是沒有過的事,滿朝文武中也罕有人做過這等事。然惟其如此,才能引起朝廷的重視,才能體現一個前四川學政的關愛蜀民之心。 「香師,正折和附片我都拜讀過了。東鄉冤案,有您這樣的奏章遞上去,一定會很快昭雪的。」 楊銳一顆熱切的心被張之洞的奏稿所深深打動,並由此而更增添了對老師的敬意。 「但願如此!」張之洞說。他斜倚在靠背椅上,讓全身最大限度地放鬆。 「香師,您的這兩份奏稿,可不可以讓我來替你謄正?」 楊銳的眼睛裡射出熱烈的目光。對於一個肩負父老鄉親重托的尊經學子來說,對於一個巴望仕途順利早日成為國家棟樑的年輕秀才來說,這是一件太富有意義的事情了。 見張之洞沒有做聲,他又趕緊補充一句:「讓我謄抄一遍吧,如果不能上奏,留下做個底子也好呀!」 若是在平時,張之洞是決不會同意楊銳這個要求的。一來親自謄正奏稿,也是臣子對君上的一種忠誠的表示;二來畢竟還不是繁劇在身,有時間自己謄抄。但今夜還要草擬一個附片,分不出時間來,而瞬間冒出的另一個想法,更促使他很快作出了決定。 他想起了二十年前,他第一次會試落第,到河南開封堂兄張之萬那裡去做客。張之萬很器重這個堂弟,除密折外,通常的奏摺,從草擬到拜發的過程,他都讓時年二十五歲的堂弟參與,或讓他起草,或要他謄抄,或給他看幕府中師爺們的稿本。就在這個過程中,張之洞得到很多見識。張之萬有時笑著對他說:「我這是在培養未來的疆吏。」張之洞終生記得堂兄的這份情誼。眼下這個剛過弱冠的尊經士子,其資質、品性、學識、才情都不在當年自己之下,將來的前途不可限量,正好讓他參與這幾道折片的形成過程,借此歷練,也好使他終生對老師有一個美好的印象。 得到老師的明確答覆後,楊銳熱血高漲,一種神聖感頓時充滿他的全身。張之洞找出幾份自己留下的奏章副本,詳細地把格式和寫法給學生講了一遍,然後走出書房。他抬頭看了看天空,月牙彎彎,繁星密佈,深黑的天穹奇妙莫測,它給人以強烈的誘惑,又易使人生發出無窮的喟歎。一股夜風吹來,張之洞覺得有幾分寒意,已是二更時分了。 洗過一個熱水澡後,張之洞又恢復了白日的旺盛精力,回到書房時,楊銳正在燈下一筆一畫地認真謄抄。他從背後看了一下:書法端莊秀麗,格式也符合要求,心裡甚是滿意。一坐在書案邊,四川百姓生計困苦的景況,又浮現在他的腦子裡。 據楊銳說,上次恩承和童華從四川回京奏報朝廷,說一兩正款之外所加收的錢只有四千二百文,其實遠不止這個數。四川鄉民老實聽話,若僅只此數,大家再苦,也會咬緊牙關交出來。事實上,最貧瘠的縣,一兩正款之外也要加收六兩左右的銀子, 許多縣高達十兩。這筆銀錢百姓實在負擔不起。至於東鄉縣,則更為嚴重。這是張之洞還在四川時就已經知道的。東鄉縣令孫定揚為填滿他本人及衙門裡那一夥貪婪之徒的腰包,巧立名目,橫徵暴斂,竟然在一兩正款之外收取高達十三四千文的苛捐雜稅。知府易蔭芝核減為七千文,已經不低了,但孫定揚不聽,我行我素,依然徵收十多倍於正款的錢。孫定揚正是逼迫百姓反對朝廷的那種貪官污吏! 張之洞想到這裡,頓時怒火滿腔。他鋪紙研墨,奮筆疾書: 古人雲:天心在民心,民安即國泰,民定則國寧。減捐輕賦以蘇蜀民,此今日治蜀之第一計也。孫定揚逼民于絕路,李有恆濫殺至無辜,彼輩不獨為蜀民之罪人,實為朝廷之罪人。從來壞聖君之英名,毀大業之根基者,皆孫、李等亂政殘民之蛀蟲也。此輩不誅,民心何能得安寧,國家何能至大治,朝廷何能樹威儀,上天何能降平安? 「好,就這樣定稿!」 張之洞為自己擬的這幾句文字興奮起來,將筆一扔,霍然站起。楊銳正在屏息靜氣地謄抄,被張之洞這一聲高叫所驚動,知道老師又得絕妙之句,忙過來先睹為快。 「香師,有您這幾句,孫定揚、李有恆不上斷頭臺,怕連太后都不會答應了。」 楊銳說完,捧起這份奏稿,又大聲朗誦一遍,由衷佩服不已。 「不僅要借他們頭來為蜀中父老出一口氣,還要借他們的頭來整一整天下的吏治!」望著夜色深沉的窗外,張之洞堅定地說。 「香師,快四更天了,您去歇息吧,我來抄,天亮之前可以抄好。如果您滿意的話,上午即可拜發。」 到底是二十剛出頭的小夥子,楊銳一絲倦意都沒有,反倒被為民請命的崇高情感所激勵,情緒越發高昂了。 「叔嶠,你以為這三道奏章上去,東鄉冤案就一定會昭雪,孫定揚、李有恆就一定會被砍頭嗎?」 張之洞目光凝重地望著面色紅潤的年輕士子。 「有您這三道奏章上去,再有幾個人配合籲懇,事情一定會辦成的。」楊銳很有把握地點點頭。 「可能不會有這麼便當。」張之洞轉眼望著書案上那簇橘黃色的燈焰,慢慢地說,「先前的定案和去年的複審,都是有諭旨肯定的,現在要再請諭旨來推翻前定,談何容易啊!」 如同一盆冷水澆來,尊經書院的小秀才一時沒有主意了,他呆呆地看著背手踱步的老師,口裡喃喃地念著:「那怎麼辦呢,那怎麼辦呢?」 是的,怎麼辦呢?張之洞也在苦苦地思索這個問題。遠處,似乎隱隱約約地傳來晨雞的打鳴聲,天快破曉了!他毫無睡意,正陷於沉思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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