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何謂謀定?廢約之同時,我必備兵新疆、吉林、天津,以防俄國從陸路和海洋兩路來犯。左宗棠、劉錦堂皆陸路健將,足可

  抵禦。海路則責之李鴻章,戰而勝則酬以公侯之賞,不勝則加以不測之威。」

  直到張之洞良久不再說下去,大家才知他的奏稿已宣講完了。張佩綸動情地說:「我說句決不是媚俗的話,香濤兄之折,真乃光緒朝五年來第一折也!」

  「此話不為過。」潘祖蔭又從口袋裡摸出鼻煙壺來,在鼻孑L邊死勁地嗅著。為聚精會神地聽張之洞的宣講,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嗅鼻煙,此時仿佛全身散了架一般,再沒有這些粉末,他簡直就活不下去了。嗅了幾下後,精神複振,他搖頭晃腦地說,「『必改此議,不能無事;不改此議,不可為國』。這樣的警策之句,已是多年的奏摺裡所沒有了。」

  張之洞聽了很高興,說:「究竟還是不可和伯寅部堂的『天下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相比啊!」

  眾皆大笑起來。

  潘祖蔭不無自得地說:「那是咸豐朝的警句,不用再提了,現在要的是光緒朝的警句。」

  陳寶琛說:「我也擬了一個奏稿,但還未成文,聽了香濤兄的摺子,我深覺慚愧,回去後再好好地思索一番,要作大的改動。」

  寶廷也說:「我和弢庵一樣,開了一個頭,也還未成文。」

  李鴻藻摸著花白鬍鬚,帶著總結性的口氣說:「剛才香濤這個摺子,把不可同意伊犁條約的十條道理剖析得很深透,又將廢約的理由也說得有力量,尤其是明白地提出殺崇厚以杜俄人之口、強邊防以備俄人入侵,更是義正辭嚴,慮深謀遠。此折上去,必定會得到皇太后的重視,但僅此一折還是單薄了。剛才弢庵、竹坡說了,他們也正在草擬,依老夫所見,這次我們不再聯合上折了,散會後每人都擬一個或幾個摺子,各自從不同的方面申述條約之所以不能同意的理由,並為皇太后多出點主意,多想點辦  法。這樣,幾十道摺子遞上去,必然形成一股很大的力量,促使朝廷作出廢條約殺崇厚的決定。這是樁既關係國家利益的大事,又是讓各位才子名揚史冊的好事,務必要把摺子寫好!」

  既利國,又利己,清流党首領的這句話,把大家的情緒再次調動起來,雲水堂的氣氛又活躍了。趁著這個機會,通渡忙進來對大家說:「膳堂裡的齋席早已備好,請各位大人老爺賞光!」

  慈禧太后近來為伊犁條約這樁事在苦惱地思索著。

  自從辛酉年開始親秉國政,到現在將近二十年了。這二十年的歷程,真可謂艱苦備嘗。好容易將國內戰亂漸次平定下去,外患卻日甚一日地壓頭而來。積二十年的經驗,慈禧深知外國人最不好對付,外事最不容易辦。她是一個秉性強悍的女人。辛酉年事變的發生,溯其原因,恰恰就是因為外國人的原因。倘若沒有先一年的英法聯軍入侵京師,哪有文宗爺倉皇秋獮木蘭?倘若不是受了那種罕有的恥辱和驚嚇,三十歲正當英年的皇上又何至於丟下她母子龍馭上賓?倘若兒子不是那麼小就即位,又何須什麼顧命大臣?倘若沒有顧命大臣,又怎能有肅順等人的跋扈欺侮?幸而祖宗保佑,君臣同心,誅殺了肅順、載垣、端華,不然的話,還不知今日的局面會是什麼模樣!二十年來每每想起當年那些充滿著驚濤駭浪的日日夜夜,慈禧心裡不免有點餘悸。這一切的原由,歸根結底都是因為洋人造成的。一提起洋人,慈禧便惱怒萬分,恨不得將那些藍眼睛高鼻子的番夷們千刀萬剮。

  但是,剮洋人談何容易!庚申年的和談,連年不斷的教案,明明都是洋人無理,但到頭來,又都是中國吃虧。就說這次伊犁之事吧。當初俄國派兵進駐伊犁城,並非循中國之請,而是趁火打劫,意欲長期佔領。現在新疆收復,俄國理應從伊犁退兵,將它歸還中國,至於這些年來俄國在伊犁所耗的兵費,中國只能酌情出一部分,怎麼能以此為要挾呢?對於這些不公平的中外交涉,作為一個執政者,慈禧心裡當然清楚,這是因為中國弱洋人強的緣故。派遣崇厚出使俄國簽約的時候,慈禧心裡已存著必定吃虧的準備,但俄國的貪心這樣大,中國為收回伊犁城而付出的代價這樣高,她卻沒有料到。

  現在崇厚已在俄國簽約了。他是欽差大臣,專為辦理此事而去,自然可以簽字。邸抄將條約內容公佈這幾天來,廷臣中反對者甚多,慈禧自己也不情願,有一種被人欺負的感覺。也有一部分人同意按條約辦,李鴻章是這一派的代表。他們的理由也不能忽視:簽而又廢,是出爾反爾,俄國人固然惱火,但各國對此也會有看法。俄人國力強大,一向橫暴,若以此為藉口挑起戰爭,中國不是對手,其損失必將更大。國家的軍事要務在東南海防,新疆乃荒瘠之地,於大局關係不大,眼下看的確是吃了虧,也只宜隱忍圖強,才是惟一出路。

  對慈禧來說,這又是一道非常棘手的難題。皇帝尚只有九歲,當然不能讓他過問此事;慈安太后一向對軍國大事拿不出主意,商量也是白費工夫,參與軍國大事的王公貴族主要是兩個人:軍機處領班大臣六爺恭王奕訴和皇帝的父親七爺醇王奕譞。兩人於此事的看法截然對立:奕沂主張承認崇厚所簽的條約,奕譞堅決反對。

  慈禧知道,在外事上,兩個王爺的態度歷來是針鋒相對的。奕沂主柔,意在羈縻;奕譞主硬,對洋人全面排斥。八年前,在天津教案的處理上,兩兄弟這種對立的態度表現得最為明顯。奕訴認為,天津教案曲在愚民不明事理,行動過火,中國應予以賠

  款、道歉、殺兇手、嚴辦地方官。奕譞則認為,津案完全是洋人引起的,津民是義民,不僅放火燒教堂做得對,而且要借此良機,將洋人在北京的使館全部搗毀,將中國領土上所有洋人盡行趕走,永遠與洋人斷絕往來。權衡再三,慈禧還是接受了奕沂的意見,命令曾國藩按「柔」的原則儘快平息天津教案。結果,津案雖然較為平靜地處置了,但全國言論界一片譁然,直接辦事人曾國藩得了個漢奸賣國賊的稱號,慈禧和奕沂的臉面上也很覺不光彩。相反地,奕譞則受到士人們的普遍讚譽,誇他是個愛國的賢王。

  作為國家的最高主宰,伊犁條約使慈禧又一次被推到一個尷尬的兩難境地。

  她心裡仇恨洋人,巴望中國永遠不跟洋人打交道,從而免掉無窮無盡的煩惱。因此她頗為欣賞奕譞的態度,打算拒不承認崇厚所簽的喪權辱國的條約。

  她心裡也同樣害怕洋人,明白中國決不是洋人的對手,洋人也決不會放棄在中國所獲得的利益,那麼只有給洋人以好處,採取息事寧人的態度來換得洋人的歡心。因此,她也想採取過去那種以退讓求安寧的態度,承認崇厚所簽的條約。

  當年只因處罰幾個地方官,曾國藩就被罵為漢奸賣國賊,現在將八萬平方裡的土地割讓出去,這賣國賊的罪名不要千秋萬代傳下去嗎?慈禧想到這一層上,心裡又不安起來。她決定把此事交給王公勳戚、六部九卿、翰詹科道等全體廷臣公議。

  廷臣們對此事反響強烈,摺子一道道地由內奏事處送到慈禧的手裡,除很少的幾道奏摺贊同崇厚外,絕大多數的奏摺都是持反對態度,其中尤以李鴻藻、潘祖蔭、寶廷、張佩綸、陳寶琛、吳大澂等人的言辭更為激烈。他們的態度很是一致:除開不贊成條約各款外,還要嚴懲崇厚。對於這些人的共同態度,乃至相近的用語,慈禧不感到奇怪。「清流黨」這個名目,她早已耳聞。

  慈禧並不喜歡清流黨。那班子人仗著自己學問文章好,出身清華,高自標榜,傲視同僚。他們常常對朝廷作出的重大決策表示不滿,引來幾百年上千年前那些早已化為腐泥的死人的幾句話,和從發黃發黑的故紙堆裡搜尋前代舊事作為根據,批評朝廷這也不對,那也不對,以表示自己的高明;有時本來並不是什麼大事,他們偏偏要上升到國家民族的大義上去,又常常抬出列祖列宗來為自己的言論撐腰打氣。慈禧對這些清流們的摺子討厭得很,經常看到一半便氣得摔到地下,心裡狠狠地說:「風涼話誰不會說,給件實事讓你們辦辦,看你們有幾多能耐,八成不如人家!」

  清流党的為人處世,慈禧也看不慣。他們高談什麼存天理滅人欲等等,在慈禧看來,這完全是虛偽,世上的人有誰能真正做到?就沖著他們的首領李鴻藻不去弔唁她母親這件事,慈禧心裡就窩著一肚子氣。但是,慈禧又不能得罪他們。他們是按孔孟程朱之理在說話,在按列祖列宗之教在辦事。孑L孟程朱、列祖列宗是不能唐突的。更重要的是,作為一個富有權術的統治者,慈禧深知這班子人在政壇上的必要性,她需要他們作力量上的平衡,更需要利用他們去達到自己不便公開表明的目的。

  長毛平定後這十多年來,慈禧已隱隱地感到帶兵的將帥和地方的大吏有漸漸坐大的趨勢。曾國藩在世的時候,因為他本人對朝廷很恭順,使得別的立功將帥和督撫尚不敢放肆。自從曾國藩去世後,這種趨勢便日甚一日地明顯了,他們的總代表便是文華殿大學士、直隸總督李鴻章。李鴻章的功太大了,權也太大了,而且只有五十多歲,就像當年對待曾國藩一樣,慈禧對李鴻章,也是既重用又防範。李鴻章這些年來辦洋務,與洋人打交道,貽人口實很多,攻擊他最力的便是那班子清流黨。一讀到指責李鴻章的摺子,慈禧便來了興趣。她仔細閱讀,並記下李鴻章

  的缺失之處,然後,或在接見李鴻章時,略微點出一兩樁來,或乾脆將摺子發給他自己看,以此來打一打李鴻章翹起的尾巴,殺一殺他自以為是的氣焰。對李鴻章來說,這一招往往很起作用。

  有些大員,或者觸犯了慈禧,或者慈禧對他聖眷已衰,於是慈禧便將所掌握的有關他們私德不佳的材料,通過各種渠道向清流黨透露一些,清流們得知後便立即上章彈劾。這些彈劾奏章正中慈禧下懷,一道諭旨下來,或降或革,障礙掃除了,又得到一個善待言路明察秋毫的美名。

  還有些實在惡劣的大官顯宦,那是敗壞朝政的蠹蟲,慈禧當然也痛恨,清流黨彌補都察院的失職,起來糾劾,查明後革職嚴辦,也是肅清朝政贏得民心的一樁好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