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李鴻藻端起丹皮茶碗喝了一口,一本正經地對大家說:「我炎黃子孫世世代代休養生息在這塊土地上,三王之治開創了百姓安居樂業的太平世道,周公孔孟諸聖賢將三王之治搜羅整理,損益增刪,載于簡冊,代代遵循,遂成為我華夏民族百世不刊之經典。漢代的文景之治,唐代的貞觀之治,乃至國朝的康乾之治,莫不是依循周公孔孟之道而成就的。」

  見盟主在講演安邦治國的大道理,眾清流都正襟危坐,肅然諦聽。

  「這些年國家多事,內患頻仍,外敵侵淩,之所以造成如此局面,追根溯源,皆因朝野上下背離了周公孔孟之道。眼下正需要我君臣一心,上下一致,正綱紀,整吏治,務農桑,薄賦稅,振興大清之時,孰料一些人惑於洋人之奇技淫巧,屈服於泰西之堅船利炮,以為我大清若要強盛,只有學洋人效西法,十餘年來大肆鼓吹所謂洋務,所謂夷政,這決不是導我國家民族中興的正道,最終必將滅我華夏之文明,毀我大清之家園。早在同治初年,倭艮峰中堂就指出過:立國之道,尚禮義不尚權謀;根本之圖,在人心不在技藝。可惜當年被人肆意曲解,無端指摘。其實,這才是真正的深謀遠慮,老成謀國!諸位現在看清了,正是那班子崇洋媚外之徒在賣國喪權,踐踏我堂堂中華之尊嚴。所以,老朽今天要提醒大家一句:我們要守定一條宗旨,那就是閉口不談洋務,而且要告誡子孫後代也決不能談洋務!」』

  寶廷忙擁護:「李中堂這番話是真正的金玉良言,我們就是要守定祖宗的成法,決不能讓洋務派坑害了國家!」

  陳寶琛說:「我看李中堂閉口不談洋務這句話,應成為我們的一條準則,今後要以此作為正與邪的試金石,誰若談洋務,我們則與之割席分道!」

  黃體芳說:「我將弢庵的話點明白:誰談洋務,誰就是禍國殃民的奸邪小人;誰不談洋務,誰就是尊聖敬祖的正人君子。」

  「對!」

  「說得好!」

  眾清流一致讚賞這句話。

  吳大澂激動得站起身說:「我們不但不談洋務,而且還要不用洋人的東西。凡洋人所造的一切,我們都不用:洋布不穿,穿我們自織的土布;洋傘不撐,撐我們自製的油紙傘;洋油燈不點,點我們自己的桐油燈;洋槍洋炮不打,打我們自造的鳥槍土炮!」

  「好!」

  「好!」

  吳大澂充滿著激情的一番話,又贏得了大家的掌聲。

  王懿榮猛然想起自己身上戴了一隻懷錶,馬上從上衣口袋裡取出,對大家說:「上個月,我給楊儒星使看病,病好後他送我這塊洋人造的懷錶。我今天帶來,原是為便於限時做詩。現在就按清卿兄所說的,從今以後不用洋人的東西,當眾把這塊懷錶交出來。」

  說著往桌上一扔,一塊銀光閃閃的懷錶滑溜溜地滾到桌子中央。慢慢停穩後,張之洞看清懷錶殼上刻著一隻雙頭鷹。這些日子來他對俄國的事情十分關注,一看便知道這是俄國的國徽,於是說:「這塊表是俄國的。」

  今天眾人的仇恨,說到底就是沖著俄國而來的,現在看到這只刻有雙頭鷹的俄國表,就如同看到了可惡的俄國人一樣,恨不得將他抽筋剝皮。吳大激一把抓過,憤怒地說:「要它計什麼時?我們做詩,還是按老辦法:點香計時。砸掉它!」

  說罷,並不徵求王懿榮的意見,便死勁將表往地下一摔。表砸在青磚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然後不停地滾動著,但並沒有破碎。

  站在門邊的通渡對洋人造的鐘錶一向佩服得很。前年,一個英國人來龍樹寺看牡丹,也有這麼一塊懷錶,通渡對之垂涎欲滴。他做夢都想有一塊這樣的懷錶。當王懿榮將表扔到桌面上時,他的兩隻眼睛便死死地盯著那個圓傢伙。吳大瀲將表摔到地上時,他心疼得就像把他的私房銀子丟到河裡去一樣。表沒有摔破,他暗暗慶倖。當表慢慢滾到他的腳邊時,他終於忍不住

  將表拾起,雙手合十,對著眾人彎腰鞠躬:「這塊表,各位大人老爺不要,就發發慈悲,賞給龍樹寺吧!」

  吳大澂說:「那不行!龍樹寺用俄國的表,龍樹寺不成了賣國寺嗎?」

  說罷,從通渡手裡搶過懷錶,又狠狠地向地上一砸,玻璃表面被砸得粉碎,兩根指針也不知飛到哪裡去了。通渡看著這一慘相,口裡不停地默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張之洞心裡也覺得吳大澂此舉過分了一點。俄國人固然不好,但俄國人造的表畢竟比燃香滴漏的計時要準確。官員士人表示愛國,可以不用,出家人用用也未嘗不可;砸爛,總是可惜了。但大家在激情之中,他也不便一人獨唱反調出來制止,想想表修理後還可再用,便對通渡說:「法師把這塊爛表撿起來,扔到廢物堆裡去吧!」

  通渡是個聰明人,立即明白了張之洞的意思,忙彎腰把表撿起,又四處找那兩根小針。他趴在地上,東尋西尋,終於把兩根小針都尋到了,便像揣著寶貝似的出了門。

  主持人張佩綸見大家的情緒已到了最高潮,遂抓住時機將聚會的主題深入下去。他站起來說:「諸位,張香濤抱病擬了一個關於伊犁條約的摺子,現請他向各位宣讀。」

  張之洞說:「看了邸抄上登載的伊犁條約後,我恨不得立刻將崇厚千刀萬剮。這兩天,我草擬了一個題為《熟權俄約利害折》。考慮得還不成熟,請諸位幫我修改修改。摺子比較長,我擇其要點念一念。」

  張之洞說罷,從袖筒裡摸出一遝紙來,念著:「竊臣近閱邸抄,因俄國定約,使臣辱命,不勝憤懣,謹將此約從違利害縷析,為我皇太后、皇上陳之。」

  龍樹寺雲水堂從剛才的喧鬧聲中安靜下來,只有張之洞那帶有南方語音的京腔在殿堂內回蕩。

  「下面,我從十個方面向皇太后、皇上剖析不能依從和約的道理。」張之洞放下摺子,目光炯炯地望瞭望眾人,辭氣亢厲地說,「一不可許者,陸路通商。若讓俄人據我秦隴要害、荊楚上游,則邊圉雖防,然堂奧已失。二不可許者,開放東三省。陪京所在,關係重大。三不可許者,俄人貿易概免納稅。俄人不納稅,則各國效尤,遺患無窮。四不可許者,蒙古台站供俄人使用。內外蒙古,沙漠萬里,此天之所以限俄人也。五不可許者,允准俄人建三十六卡倫。延袤太廣,無事商往則防不勝防,有事而兵來則禦不勝禦。」

  隨著張之洞斬釘截鐵的「一不可許」「二不可許」的聲音從雲水堂裡傳出,整個龍樹寺的氣氛仿佛變得肅穆凝重起來,從窗外走過的僧人不自覺地放輕腳步,膳堂裡的和尚們自然而然地將嬉笑聲放低。通渡提著一壺滾開水走到門邊,但見李鴻藻滿臉正氣端坐不動,潘祖蔭斂容諦聽腰杆筆挺,其他各位清流或注視演講者,或低頭沉思,盡皆寂然無聲,神態肅然。龍樹寺的方丈仿佛誤人了朝廷的議事廳,提著銅壺,靠在門檻邊,不敢貿然闖進去。

  「六不可許者,商賈可帶軍械。若干百之群負槍入境,是商是兵,誰能辨之?七不可許者,俄人關稅取巧之處。八不可許者,同治三年已議定之邊界內侵。九不可許者,伊犁、喀什、烏魯木齊、烏裡雅蘇台、古城、吐魯番、哈密、嘉峪關准設領事館。若准此條,是西域全境盡歸俄人控制。有洋官則有洋商,有洋商則有洋兵,初則奪我事權,繼則反客為主。第十,」說到這裡,張之洞有意停了一下,他目光威嚴地掃了一眼會場後,提高著嗓門說,「此乃最不可許者,割特克斯河、霍爾果斯河一帶八萬里土地給俄人。中華之國土,祖宗之江山,一寸都不能割讓給別人!」

  「好!」李鴻藻禁不住打斷張之洞的話。「香濤這話說得好極了!中華之國土,祖宗之江山,一寸都不能割。」

  「誰割讓誰就是賣國賊,就是秦檜、石敬瑭!」潘祖蔭緊接著補充。

  眾清流一致點頭,表示贊同。

  張之洞的奏稿本擬到這裡為止,剛才聽到潘祖蔭講到李鴻章說的既已簽訂便不能更改的話,臨時又想起了另一層內容,他已在心裡打好腹稿,遂氣勢淩厲地說:「朝中有人言不可改議,以為改議則啟釁端。臣以為此不足懼也。必改此議,不能無事;不改此議,不可為國。」

  張之洞說到這裡停了片刻,他看到李鴻藻在頻頻頷首,心中感受到一種鼓舞力量。

  「臣謂改議之道有四:一日計決,二日氣盛,三日理長,四日謀定。何謂計決?無理之約,使臣許之,朝廷未嘗許之。崇厚誤國媚敵,國人皆日可殺。伏望拿交刑部明正典刑,以治使臣之罪,以杜俄人之口。」

  「痛快!」吳大澂禁不住擊節讚揚。

  「何謂氣盛?俄人欺負我使臣軟弱,逼脅畫押,此乃天下萬國皆不會贊同其所為。我國可將俄人無理之舉公之於世,讓各國評其曲直。」

  「有道理!」陳寶琛邊點頭邊插話。

  「何謂理長?按條約所簽,我得伊犁之空名,而失新疆八萬里之實際。如此,則不如不得。條約未奉御批,未鈐禦寶,豈足為憑!」

  「正是這回事!」寶廷氣呼呼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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