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大家眾口一辭:「一定來,一定來!」

  正在興高采烈的時候,潘祖蔭坐著華貴的綠呢大轎進來了。

  這位溫文爾雅衣著考究的五十歲尚書,可不是一個尋常人物。他有一位身為狀元、帝師、大學士的祖父,自己又是探花出身,官運亨通。一般文人所擁有的長處,如琴棋書畫、鑒別古董等技藝,他樣樣比別人出色,更兼勇於言事敢於參人,自然而然地受到京師士大夫的景仰,隱然坐了清流黨的第二把交椅。不過,這位事事得意的大官卻有一個深深的隱痛,那就是他年已半百卻膝下空虛。無兒無女怪不得別人,毛病出在他自己的身上,原來他是一個天閹——先天性的功能不行。好在他性格開朗,並不在意,也不忌諱。清流黨中流傳一個笑話。

  有一天,他家裡幾個清客和他聊天。有人說:「潘大人,你這大年紀還無兒女,我們都替你著急,多拿點銀子出來,買兩個妾吧,也好早為你接續香火!」

  潘祖蔭斜了一眼這個清客:「你們著什麼急?明明曉得我是天閹,還勸我買妾。買得妾來還不是便宜了你們這班龜孫子?我才不那麼蠢哩!」

  清客們哈哈大笑,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位吳縣才子雖沒有子孫替他傳香火,但他自信他的文章能為他傳名後世。

  他的文筆的確好。京師官場上誰都知道他有一件值得驕傲的往事。

  二十年前,正是江南一帶朝廷的軍隊和太平軍激戰的時候,現在威名赫赫的左宗棠,那時還只是湖南巡撫駱秉章身邊的一個師爺。這位左師爺心高氣傲,瞧不起平庸的文武官吏。永州鎮總兵樊燮來巡撫衙門辦事,左宗棠不僅用言語嘲諷他,還用腳去踢他。樊燮不能受這個窩囊氣,一狀告到朝廷。咸豐帝也很氣憤,下令要湖廣總督官文處理此事,若屬實則將左宗棠就地正法。左宗棠的朋友時為翰林院編修的郭嵩燾急壞了,他請翰林院侍讀潘祖蔭上疏救援。潘祖蔭久聞左宗棠大名,遂很用心地寫了一道為之辯護的奏章,其中兩句最為精彩:中國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後來咸豐帝赦免了左宗棠,再後來左宗棠不斷建立功勳,這兩句話便不脛而走,傳遍全國,潘祖蔭的名聲也便跟著傳遍天下。

  今天會議的主持人張佩綸一邊笑著迎接潘祖蔭,一邊說:「你遲到了半個時辰,按照老規矩,應受罰。或罰酒,或罰詩,你自己挑!」

  李鴻藻也笑著說:「伯寅呀,你今天是怎麼回事,害得我這個老頭子都要等你!」

  潘祖蔭對著眾人拱拱手說:「李中堂,各位同寅,潘某今天遲到了,按規矩是該罰,但我若說出原因來,想必中堂和各位都不會再罰我。」

  「再大的事,還能與今天討伐崇厚賣國罪行的事相比嗎?我看是罰定了!」說話的是寶廷。

  「竹坡不要先說死了。」潘祖蔭望了一眼乾瘦的寶學士後對大家說,「諸位今天不是要討伐崇厚嗎,我給你們帶來了崇厚一條新的大罪。」

  潘祖蔭的一句話把大家的精神全都提上來了,一齊瞪著大眼聽他的下文。

  「昨天翁師傅對我說,崇厚未經朝廷允可,擅自離開俄國,已坐上洋人的輪船,正在回國的途中了。」

  潘祖蔭說的翁師傅,就是現充任光緒帝師傅的翁同龢。

  「有這等事?」張之洞瞪大眼睛望著潘祖蔭。

  「我也和香濤一樣感到奇怪:一個出使大臣,沒有朝廷的旨令,怎麼能擅自離開職守?」潘祖蔭接過通渡親手遞過來的丹皮茉莉花茶,慢慢地吮了一口後,接著說,「為證實這件事,我今天繞道去了總署,當面問了王夔石。他對我說確有其事。王夔石還說,崇厚之所以急著趕回來,是因為他的四姨太下個月初五三十大壽,他要趕回來給姨太太做壽。」

  「無恥之尤!」張之洞情不自禁地又是一巴掌打在桌面上,震得丹皮茶水從碗裡濺了出來。

  通常情況下,一個下級官員是決不可能在上級官員的面前拍桌打椅發脾氣的,何況身旁還坐著一位德高望重的協辦大學士。但一來龍樹寺的集會不是正規的官場議事,二來這些清流都是熱血之士,易於激動,情緒上來的時候,常常有越軌的言行出現,大家司空見慣,並不在意。

  「崇厚這傢伙太可惡了,簡直目無朝廷,目無王法,大家看該怎麼辦吧!」張佩綸氣得兩腮筋鼓鼓的。用不著他這個主持人再作開場白再行鼓動了,潘祖蔭的這個消息一下子就把會議的情緒煽到高潮。

  「我看這事再沒有二話可說的了。第一,立即由總署具函,表示不承認崇厚所簽署的條約。第二,通知上海海關,崇厚一登岸即予拘捕。」矮矮瘦瘦的鄧承修首先發言,他的粵語官話鏗鏘有力,就像平日參劾折中的用語一樣。

  短短幾年裡,鄧承修一連參劾總督李瀚章、左副都禦史崇勳無品無行,參劾侍郎長敘違背朝制,參劾學政吳寶恕、葉大焯,布政使方大澂、龔易圖,鹽運使周星鑒疏於職守,甚至參劾軍機大臣寶望、王文韶老邁昏聵,請太后罷斥不用。更令人驚駭的是,他竟敢彈劾左宗棠,說左言辭誇誕,舉措輕率。鄧承修這一連串的參劾,激起官場極大的反響。那些做了虧心事心中有鬼的官員們,提起這個被稱之為「鐵漢」的廣東禦史來,個個心裡又恨又怕。

  「鐵香兄說得對!」精於文字音韻學、擅長繪畫的吳大激立即接上鄧承修的話。「現在要緊的是辦第一件事,籲請太后絕對不要批准這個喪權辱國的條約。」

  「你說是喪權辱國,有人還說是大節不虧哩!」潘祖蔭邊說邊從袖筒裡摸出一個精緻的琥珀鼻煙壺來,在鼻孔邊不停地來回移動。

  「誰說的?真是喪心病狂!」一直沒有開腔的陳寶琛也忍不住了。

  見潘祖蔭欲說又止的神態,李鴻藻催道:「伯寅,是誰說的這個話,你快講呀!」

  潘祖蔭放下琥珀鼻煙壺,略停片刻後說:「翁師傅說,昨天下午,合肥相國在軍機處休憩間裡聊天時說,崇地山與俄國人訂的條約,吃虧是吃虧了,但他也是沒有辦法,誰要我們當時同意讓俄國人進駐伊犁城,答應今後重謝哩,要說俄國人于保護伊犁城全然無功,也說不過去。」

  「酬謝頂多只能送銀子,不能割土地。」資格最淺官階最低的王懿榮插話。

  「人家俄國人看中的正是土地。」潘祖蔭望了王懿榮一眼,接著說下去,「合肥相國說,一則我們國力弱,打不過人家;二來伊犁城附近那些土地也不值幾個錢,讓一部分出去損失不大,待我們把海防建起來,國力強大了,再向俄國人索回來。」

  「李少荃這個人成天就是海防海防的。」李鴻藻摸了摸下巴上稀疏的花白長須,不緊不慢地回顧歷史。「光緒元年,左侯平定關隴,將要出嘉峪關進軍新疆時,李少荃就率領一班子人大呼塞防可松,海防要緊。說什麼自高宗定新疆以來,歲靡數百萬白銀,這是朝廷度支的一大漏卮,現今竭天下之力供養西軍,大不合算,應將軍費用來購買洋人製造的海輪。左侯堅決反對李少荃這種無視西北邊地的荒謬言論,上書太后說,如果不趁著平定關隴之軍威恢復國家對新疆的治理,那麼日後新疆不為英國所侵佔,即為俄國所吞併,我左宗棠決不能眼看著國家的土地淪為異域。太后壯左侯之言,又加之文中堂全力支持,李少荃的保海防丟塞防的主張才未得逞。現在又舊調重彈了,他眼裡從來就沒有國家西北領土的位子。」

  「李鴻章打著海防的名義,實際上是擴大淮軍和他自己的實力。」

  鄧承修一針見血的插話,博得了眾清流的一致喝彩。

  潘祖蔭說:「李少荃還說過這樣的話:崇地山身為欽差大臣,可以便宜行事,他有權在條約上簽字。既然簽了字,就應該照條約辦,不然,外國人就會說我們說話不算數,今後再也沒有人和我們簽約了。」

  「荒謬透頂!」鄧承修氣得虎虎地站起來。「這簡直就是秦檜講的話!」

  張佩綸立即接言:「看來,崇厚的後臺就是李鴻章,二人是一丘之貉,得一道參!」

  「好!」眾人鼓掌歡呼。

  龍樹寺的和尚們見城裡來的這些大官員,在雲水堂裡又是拍桌打椅,又是鼓掌喝彩,集會半天了,興趣也不減,不知他們究竟在議論什麼事,一個個懷著滿肚子好奇心,在門邊窗口前探頭探腦的。通渡生怕這些沒見過世面的和尚得罪眾位大老爺,便下了一道命令,不准寺內的僧人靠近雲水堂;又命廚房趕緊準備午飯,要把這桌齋飯辦得格外豐盛,好借他們的口為龍樹寺的膳堂傳名,以便明年牡丹花事期間引來更多的遊客,為寺裡多賺些香火銀子,年終每人也好多分幾個零花錢。和尚們聽後,忙得更起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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