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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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之洞哈哈大笑起來。夫人這句話把他逗樂了,連聲說:「是的,是的,夫人說得對,不能怪我記性不好,而是它的名字沒取好!」 王夫人也笑了起來,她給丈夫把四周的被角壓好,說:「不要再想這些事了,這幾天都是讓什麼伊犁呀、特克斯呀把你累病的,安安穩穩地靜靜心吧,等康復了再說。二哥說明天上午還會來號號脈,開張單子。」 「廉生的醫道是越來越精了。大前年我在成都也是得的這種病,川中名醫龍運甫給我開的藥方,見效也沒有這樣快。我看要不了幾年,他的醫術會比太醫院裡那幾個只會開平安單方的老太醫還要高明。」 張之洞說的廉生,就是王夫人的胞兄王懿榮,懂得點文字學史的人都不會對這個名字陌生。十多年後,就是這個王懿榮,憑著他對醫藥學的興趣和深厚的文字學根底,因一個偶然機會,發現了商朝時期我們的祖先刻在龜板和牛胛骨上用以記事的文字,為中華民族文明史的研究作出了不可估量的貢獻,從而被尊稱為甲骨文之父。但現在他只是翰林院的檢討,一個七品小京官。 「二哥反復說了,要靜心休養,不要勞神。」 「我一直在養病,沒有勞神。」 「沒有勞神?」王夫人嗔道,「沒有勞神,怎麼又會想起特克斯了呢?」 「唉!」張之洞歎了一口氣,眼睛盯著對面的牆壁,好長一會兒沒有做聲。』 牆壁上只掛著一幅畫。這畫是王夫人娘家祖上傳下來的,題為《林泉歸隱圖》,乃明代大畫家文徵明的真跡,是王夫人的陪嫁之物。王夫人順著丈夫的目光,看了一眼《林泉歸隱圖》,想起了去年丈夫對她說過的一句話:「咱們也學文徵明,去歸隱林泉吧!」她馬上接言:「好哇,到哪裡去歸隱呢?是去你的老家南皮,還是去我的老家福山呢?」見丈夫不再吱聲,王夫人笑著說:「歸隱好是好,可你的那番志向呢?」張之洞沉吟半晌,說:「看來,還不到歸隱的時候。」從那以後,再不提歸隱的事了。眼下莫不是又動了這個念頭?王夫人的目光從《林泉歸隱圖》上轉回,深情地望著凝神不語的丈夫。 在通常人的眼裡,張之洞的長相算不上一個英俊的男子漢。他是自古多豪傑的燕趙人的後裔,卻沒有燕趙豪傑高大雄壯的身軀。他的個頭甚至不及中人,肩窄腰細,手無縛雞之力。他的臉形五官也長得不好。臉是長長的,下巴尖尖的。,眉毛粗短,兩隻眼睛略呈長形,鼻子卻又大得出奇,粗看起來,猶如泰山鎮魯似的壓在長眼與闊嘴之間。只有與他朝夕相處的夫人,才真正知道其貌不揚的丈夫的魅力所在。她知道丈夫矮小身軀裡滾動的是真正燕趙豪傑的血液,不起眼的眉宇之間,蘊藏了許多人所不及的學問見識。 她試探著問:「你想什麼呢,是不是又想學文徵明去歸隱?」 「你說到哪裡去了!我是放心不下啊,不知崇厚與俄國人談到什麼程度了。崇厚那傢伙一向怕洋人,又不熟悉新疆的情況,我擔心他會栽在俄國人的手裡。」 「四爺。」王夫人笑著說,「依我看,這國家大事你還是少操點心為好。上有皇太后、恭王、醇王各位王爺,下有軍機、六部、九卿各位大員,現在還輪不上你這個小小的洗馬費心,安安穩穩養好身體,日後做了侍郎、尚書再說吧!」 「不能這樣說!」張之洞跟夫人認起真來,「古人雲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洗馬雖然官職低,比起匹夫來不知高了多少;何況崇厚這次跟俄國人談的是收復國家領土的大事,我怎能不關心!」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爭辯了!」宦門出身的王夫人既深知朝廷命官與公務之間的關係,又深知丈夫素以國事為身家性命的脾性,便主動退了下來。「至少這幾天不要去想這碼子事,完全康復了再說。天已黑下來了,我去把藥端過來,喝了藥,躺下睡覺吧!」 王夫人正要起身,春蘭走進門來說:「老爺,寶老爺、張老爺和陳老爺來了。」 「噢,是他們來了,快請!」張之洞一邊說,一邊掀開棉被。王夫人趕緊將一件玄色緞面羊毛長袍給丈夫披上。 剛邁出臥房門,內閣學士寶廷、翰林院侍講張佩綸、翰林院編修陳寶琛便走進了庭院。 未待主人開口,精明靈活風度翩翩的張佩綸便先打起招呼:「香濤兄,聽春蘭說,你近來身體不適,好些了嗎?」 張之洞答:「在床上躺了幾天,今下午開始好多了。」 「什麼病?」矮矮胖胖長著一張娃娃臉的陳寶琛端詳著主人說,「才幾天,就瘦多了。」 張佩綸、寶廷和陳寶琛是這裡的常客,且為人和張之洞一樣的通脫平易不拘禮節,故王夫人不回避他們,這時走出臥房,笑著說:「黑夜來訪,必有要事,快進客廳坐吧。只是有一點,他的傷風病還沒好,不要談久了。」 「好厲害的嫂子,還沒說話哩,就先下逐客令了。」張佩綸笑嘻嘻地說。』 這個出生于河北豐潤的三十一歲青年,確實不同庸常。他博學強志,文筆犀利,尤為難得的是,他嫉惡如仇,敢作敢為。朝中的重臣,各省的督撫,凡有人做了他認為不該做的事,他都敢上折參劾,並不畏懼會遭到打擊報復。很多人怕他恨他,更多人則喜歡他敬重他。他這樣無所顧忌,居然官運亨通,通籍不過七八年,便已經是從四品的翰林院侍講了。 光緒三年,朝廷為穆宗神主升柑的事頗為棘手。因為太廟只有九室,而這九室分別由太祖、太宗、世祖、聖祖、世宗、高宗、仁宗、宣宗、文宗的神主給占滿了,慈禧的親生兒子、十九歲去世的同治皇帝廟號穆宗的神主擺不進去,廷臣們為此事議論紛紛:有的建議再建一個太廟,有的建議在原太廟的左右再擴建幾室。張佩綸上書提出一個辦法。他說可仿效周朝為文王、武王建世室的成法,為太宗文皇帝建一世室。大清一統江山,實際上是太宗打下來的,他理應享受這種特殊的禮遇,今後可將前代神主依次遞遷太宗世室。 這個主意,既通過建世室崇隆太宗的做法,來頌揚皇太極入關進中原的歷史功績,又解決了眼下穆宗神主升祔的實際問題,同時也一勞永逸地解除了後顧之憂,得到兩宮太后的嘉許,予以採納。張之洞也想到了這一層,也給朝廷上了兩道內容相近的奏摺,他後來讀到張佩綸的摺子後,深覺自己講的沒有張佩綸的透徹。他感歎說,不圖鄭小同、杜子春複生於今日!於是親自登門拜訪,與這個比自己小十來歲的年輕人訂交。 、陳寶琛拉著張之洞的手對王夫人說:「香濤兄的手還是冷的,確實未復原,按理我們看看就該走了,但今晚有一件特別重大的事,我們要在這裡多賴一會,請嫂子原諒。」 矮矮胖胖的陳寶琛祖籍福建,和張佩綸同年,也是個愛管閒事的人。他模樣生得敦敦厚厚,寫出的文章卻尖利苛刻,讀起來有一種痛快感。 寶廷笑嘻嘻地望著王夫人說:「請嫂子法外施恩,這件事的確重大得不得了!」 寶廷是清初八大鐵帽子王鄭親王哈爾朗濟的九代孫,真正的黃帶子。滿人人關二百多年了,努爾哈赤的後裔們久享榮華富貴,既不屑于以學問詩文博取功名,連老祖宗的刀槍騎射也棄之不顧,他們可以通過各種途徑輕輕巧巧地進入官場。但寶廷不這樣,他走的是一條漢族讀書人的艱難科舉之路。他由舉人而進士,由進士而翰林,是黃帶子中極為少見的正途出身的官員。 王夫人無可奈何地說:「我知道,你們談的都是國家大事,哪一次談的事都很重要,只是這國家又不是你們幾個人的,用得著你們這般苦苦操心嗎?我不管你們了,外面冷,快進客廳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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