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張之洞擺擺手,請客人進他的客廳。客廳設在坐北朝南的正房裡。正房共有四間。東邊的一間是藏書室,四壁立著頂天接地的木架,木架上陳放著一函函書籍卷冊。房間裡擺著兩張大木桌,桌上也堆滿了書,有的正攤開著,看來這些都是主人近來正在使用的書籍。藏書室過來,便是主人夫婦的臥室。再過來一間,面積最大,這是主人平時讀書治事之處。一張極大的書案擺在窗戶邊,上面放著讀書人慣常使用的文房四寶和幾冊《皇朝經世文編》。另有兩個博古架很引人注目。架子上擺滿了破破爛爛的陶罐、泥碗,鏽跡斑斑的箭鏃、刀柄,殘缺不全的瓷瓶、銅盆,乍然來到面前,如同走進了出土文物陳列室。另一壁牆上掛著一幅字,是一首七律:「心憂三戶為秦虜,身放江潭作楚囚。處處芳蘭開涕淚,年年寒橘落沙洲。嬋媛興歎終無濟,婞直危身亦有由。宋玉景差無學術,僅傳詞賦麗千秋。」字跡筆酣墨飽,勁拔灑脫。熟悉書法的人一眼便可看出,這字學的是蘇體:結體雖不及蘇字的勻稱,而其中的舒張意氣,或有過之。這是主人的墨蹟,錄的也是他自己憑弔屈原的詩作。

  東邊的小間即客廳。客廳佈置得簡樸莊重。當中放一張大理石桌面的深紅色梨木長方桌,四周擺著六張明式雕花高背紅木椅。靠牆邊擺著兩對帶茶几的半舊楠木太師椅。最顯眼的是客廳中高懸的一畫一字。畫面上一男子長髮長須佇立茅屋中,兩眼怒視窗外,雙手後背,其中一隻手上緊握一管羊毫,胸前的書案上殘燈如豆,一紙平攤。畫上首題著三個字:鋤奸圖。顯然,畫上的男子是明朝以彈劾嚴嵩出名的兵部員外郎楊繼盛。這畫出自主人的好友翰林院編修吳大激的手筆。字錄的是孟子的一句話:「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左下角有一行小字:與香濤賢弟共勉高陽李鴻藻書於三省齋。

  進了客廳剛坐下,張佩綸便說:「香濤兄,你看了今天的邸抄嗎?」

  「沒有。」張之洞搖搖頭說,「我有幾天沒看邸抄了。今天的邸抄上有什麼大事嗎?」

  「哎呀,大得不得了!」張佩綸邊說邊從袖口裡取出一份邸抄來,甩在桌子上,說,「崇厚那傢伙把伊犁附近一大片土地都送給俄國了!」

  「有這等事?」張之洞忙拿起邸抄。「我看看!」

  陳寶琛走到張之洞的身邊,指著邸抄左上角說:「就在這裡,就在這裡!」

  張之洞的眼光移到左上角,一道粗黑的文字赫然跳進眼簾:崇厚在裡瓦幾亞簽署還付伊犁條約。

  「條約有十八條之多,不必全看了,我給你指幾條主要的。」張佩綸邁著大步,從桌子對面急忙走過來,情緒激烈地指點著邸抄上的文章,大聲念道,「伊犁歸還中國。其南境特克斯河、西境霍爾果斯河以西地區劃歸俄國。」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張之洞氣憤地說,拿邸抄的手因生病乏力和心情激動而發起抖來。

  「豈有此理的事還多著哩!」張佩綸指著一條念道,「俄國在嘉峪關、科布多、烏裡雅蘇台、哈密、烏魯木齊、吐魯番、古城增設領事館。」

  「為何要給俄國開放這多領事館?」張之洞望著站在一旁的陳寶琛責問。那情形,好像陳寶琛就是崇厚似的。

  陳寶琛板著臉子沒有做聲。

  張佩綸繼續念:「俄商可在蒙古、新疆免稅貿易,增辟中俄陸路通商新線兩條。西北路由嘉峪關經漢中、西安至漢口,北路由科布多經歸化、張家口、通州至天津,開放沿松花江至吉林伯都納之水路。」

  「這是引狼入室!」張之洞氣得將手中的邸抄扔在桌上。

  「還有一條厲害的!」張佩綸不看報紙,背道,「賠償俄國兵費和恤款五百萬盧布,折合銀二百八十萬兩。」

  「啪!」

  張之洞一巴掌打在大理石桌面上,刷地起身,吼道:「崇厚該殺!」

  張佩綸和陳寶琛、寶廷都嚇了一跳。他們知道張之洞是條熱血漢子,但這些年還未見過他發這麼大的脾氣。

  正在臥房燈下讀詩的王夫人也大吃一驚,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忙不迭地朝客廳跑來。還未進門,又聽見丈夫激憤的聲音:「中國的土地一寸都不能割讓出去!他崇厚算個什麼東西,有什麼權力可以這樣出賣國家的領土!」

  王夫人進門來,只見張之洞正靠在桌子邊站著,敞開羊皮袍,雙手叉在腰上,臉色煞白,額頭上冒著虛汗。她嚇得心裡發顫,忙過來扶著丈夫:「什麼事氣得這樣?」

  又轉過臉問張佩綸等人:「剛才為的什麼事?」見他們都不吱聲,又問:「你們吵架了?」

  陳寶琛把繃緊的臉竭力和緩下來,勉強露出一絲笑容,對王夫人說:「崇厚在俄國簽了賣國條約,香濤兄正在為此事生氣哩!」

  王夫人放下心來,將丈夫敞開的皮袍扣上,對著門外喊:「春蘭,給老爺打盆熱水來!」

  一會兒,春蘭端著一盆熱水走進客廳。王夫人親自從臉盆裡拿出面巾擰乾,給丈夫擦去額頭上的汗,一面輕聲地說:「你的病還沒好哩,怎麼能動這麼大的氣!」

  寶廷起身走過來說:「嫂子說得對,不要冒火,我們平心靜氣地談。」

  張佩綸說:「剛才怪我,我也太激動了,心裡氣不過。」

  熱毛巾擦過臉後,張之洞的心緒平靜多了。他坐下,喝了一口熱茶,說:「伊犁本是我們自己的土地,當年俄國是趁火打劫,強佔去的,歸還我們理所當然,我們為何還要拿土地和銀子去跟他們換呢?這不太欺負人了嗎?」

  「正是這話!」張佩綸也坐下來,剛才激憤的心緒也慢慢平緩了。「二百八十萬兩銀子已是毫無道理的勒索了,還要特克斯河、霍爾果斯河一帶的土地。你們知道,這片土地有多大嗎?」

  不待別人開口,張佩綸自己作了回答:「我量了一下地圖,這片土地寬有二百來裡,長有四百來裡,共八萬多平方裡的面積。」

  陳寶琛說:「這比一座伊犁城不知大過多少倍了,與其這樣,還不如不收回。」

  「這能叫談判嗎?」寶廷冷笑道,「這整個一割地投降!」

  張之洞又氣憤起來,高聲罵道:「崇厚這個賣國賊,比石敬瑭、秦檜還壞!」

  王夫人見丈夫又動氣了,心疼地說:「四爺,你要自己愛惜自己。二哥一再叮囑不要勞神,不要生氣,你不聽勸告,剛好的病又會犯的。」

  不料,張之洞竟哈哈笑了起來,說:「夫人,我要感激剛才發的脾氣,多虧出了這身汗,我現在竟然大好了,一點病都沒有了。」

  說罷站起來,在客廳裡來回走了幾步。他真的覺得自己神志清爽,腳步有力,七八天來的病痛一掃而光了。

  他快活地對春蘭說:「你去準備夜宵,今夜我和幾位老爺有大事商量。」

  深知丈夫脾性的王夫人無奈地對著張、陳等人苦笑著說:「真是拿他沒辦法,只要有件大事在他面前,他立刻就會精神陡長;事情一完,也就癱倒在床了。」

  說罷帶著春蘭出門張羅去了。

  張府客廳裡,四個地位不高卻對國事異常關心的官員繼續談論著。四人一致認為,崇厚所簽訂的這個條約決不能答應,同時決定辦兩件事。一是約集一批志同道合者在城南龍樹寺開一個會,聲討崇厚的賣國罪行,聯合上一個摺子給太后、皇上,懇請否定這個喪權辱國的條約。二是四人每人各自再上一個摺子,詳細地申述對此事的看法。

  直到子初時分,張之洞才用自家的馬車將張佩綸、陳寶琛和寶廷送出府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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