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 |
一一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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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來談談李臣章與瞿榮光結合一股的事。沅甫,你是怎樣看的呢?」曾國藩問九弟。 「我看這也沒有什麼。」曾國荃想了想,說,「這也是一種謀生手段。至於瞿榮光,過去當過長毛,現在不是的了,也不必算老帳。」 「沅甫,你把這事看得太簡單太膚淺了。」曾國藩緊鎖雙眉,看著自己這個爵高秩隆的九弟,心中為他的見識淺薄而深深擔憂。「勝利者的湘軍和失敗者的長毛結拜兄弟,共同謀事,在失敗者的眼裡,勝利者究竟還有幾多分量?在勝利者看來,失敗者又有幾成罪孽?猛虎山這兩支人馬的組合,豈不意味著把湘軍和長毛扯成了一條平線?」 前吉字營統帥壓根兒沒有作過這樣的深思,一時間,他簡直不能分辨大哥的聯想究竟是精闢的見解,還是無稽之談。 他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這是其一,要害還不在這裡,要害在於這實際上已經泯滅了大是大非的界線。我們湘軍是保君父、衛孔孟的王師,行的是救國救民的光明正大的事業,而長毛幹的是傷天害理、倒行逆施的勾當。這中間是非善惡涇渭分明。我們與長毛勢不兩立,不共戴天,怎麼能夠稱兄道弟、平起平坐呢?哎,這班子糊塗蟲!」 曾國荃聽了這話,臉不覺紅了起來,「李臣章這班傢伙,敢公然藐視太后、皇上,心懷不臣之心,一有風吹草動,就會重做長毛的事。湘勇戰死的不算,活著的至少有二十萬之多,十成中只要有一成李臣章這樣的人,就有可能使天下大亂。而現在滯留安徽、江西、湖北不回原籍的湘勇還不只二萬,且大部分都被哥老會所拉攏,成幫成派的,他們膽子大,手裡有槍,這些人實際上就是埋在長江兩岸引火待發的炸藥!沅甫,你看到這一點嗎?」 「有這樣嚴重嗎?大哥,你過慮了。」曾國荃不同意大哥對李臣章這批人的苛責。「他們說到底,只是一班兵油子而已,輕鬆飯吃慣了,不願再做風吹雨打日頭曬的農夫罷了。再說,大亂方平,你我兄弟,還有雪琴、季高、少荃都還在,誰還敢再冒天下之大不韙,重蹈長毛覆轍?」 「你說得有道理。」曾國藩輕輕頷首,「我們兄弟在,雪琴、季高、少荃等人在,有異志者不能不存戒備之心,眼見得到的這十年八年或許不會有大亂。季高精力雖過人,也已年過花甲,雪琴五十多了,你和少荃也都到五十邊上了,而散佈在大江南北的湘勇中許多人還只有李臣章那樣的年紀,難保十年二十年,老成凋謝後他們不會目中無人。當然,倘若朝廷力量強大,也能鎮住四方,但現在恰恰是女主臨朝,皇上孱弱。」 這裡是警戒森嚴的江督衙門的後院,且時已深夜,絕無人跡,出於多年謹慎過度的習性,曾國藩在說到太后、皇上時,仍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恭王被疑,中樞無幹練之才,而十八省督撫中,憑軍功起家者已過其半,他們手中至今仍掌握著屬自己的軍隊。我朝開基兩百多年來,外重內輕之局面無有甚於今日,且洋人虎視眈眈,仗勢欺淩。沅甫,你三十歲前便讀完了二十三史,你仔細想想看,今日天下局勢,與歷代末世有何區別?我這兩年來常常想,下次再亂,必定是湘軍餘孽起骨幹作用,即或是本人老了,不上戰場了,也會是他們在幕後操縱。所以我說,我們兄弟究竟是國家的功臣,還是朝廷的罪魁,現在尚不能定,甚至我死之後,蓋棺亦不能定案。」說罷,曾國藩重重地歎了一口長氣,又沉痛地說,「沅甫,你平素可能很少從這個方面想過吧!」 「大哥,即使如你所預測的,天下大亂,湘軍有些人參與了反對朝廷的活動,但那也不是我們的責任,你何苦要這樣自己給自己找煩惱呢?」曾國荃對大哥的用心還是不能理解。 「沅甫。」見九弟一直沒有轉過彎來,曾國藩正色道,「我何嘗不知,天底下任多偉大的祖先都有不肖子孫,任多嚴密紀律的集團中都有不法之徒,湘軍中混有朝廷的叛逆、社會的渣滓,自然難免,且你我兄弟以及死去的胡、塔、羅、李等人,對皇上的耿耿忠心可昭日月,可泣鬼神。但湘軍中只要有一人叛逆,湘軍就會蒙上一粒灰塵,若今後有成千上萬人走上與朝廷對抗的道路,將會給湘軍抹上一塊多大的黑泥? 江寧打下後,不上交一兩銀子,且縱火焚毀偽天王宮,這幾年對此事的公開指責雖已平息,人們的腹非豈可消除!我朝無論八旗兵還是綠營,從來都是世業制,沒有出現過半年之間裁撤十多萬軍隊的先例。且撤勇之時,欠巨額之餉,積無窮之弊,通通沒有解決,潛伏了大量隱患。這些都是我們募勇之初所不可能想到的。倘若今後沒有更大的亂子出來,朝廷和後人或不至於苛責;倘若湘軍中的敗類有朝一日舉起反叛的旗幟,這些老帳新帳便會一齊算,史冊上就會說曾某人建湘軍是做了一件大壞事,連你曾沅甫打金陵,後人也會說你不是為了朝廷,而是沖著小天堂的金銀如海、財貨如山來的!」 「讓他們說去吧,我不在乎。」曾國荃嘀嘀咕咕地嘟囔。 「這不是在乎不在乎的事。」曾國藩陰鬱地說,「這是件可悲的事。而更可悲的,是我現在已清清楚楚看出了它今後的結局,但無力扭轉。前人說無可奈何花落去,明知花要落去,卻不可能將春天挽留住,人世間真正的最大悲哀,莫過於此!」 曾國藩一時覺得五內隱痛、神志紛亂,他不得不停止說話。曾國荃臉色黯然,低首不語。督署書房死一般地沉寂。 過一會兒,曾國藩略覺心裡平息一點,又堅持說下去:「我是活不久的人了,這次請你到江寧來,首先就是要提醒你,不要總以江山社稷大功臣自居。其次,世道乖亂,局勢不穩,你最好的選擇就是長保今日的處境,住在荷葉塘,當你的財主莊東,不要再出來做官。大哥我早在打下金陵時就想急流勇退,只是那時要讓你先回去,不能兩兄弟同時開缺,故而留了下來。後來撚戰失利,名望大損,我三辭江督而不允,孰料又遇天津教案,致使一生清名掃地以盡。莊子說長壽多辱,確是實話。我若在金陵打下時就死去,哪有後來被人罵作漢奸賣國賊的恥辱。你也差不多。這幾年做鄂撫,撚戰無功,又與官秀峰不睦,上下左右都有閒言碎語,處境也不順利。我有時想,天降我們兄弟,就是為了對付長毛。長毛一平,我輩職責已盡,就都要解甲歸田。老子說『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又說『功遂身退天之道』,實在是很深刻很明哲的話,可惜當年還見不到這一層,自取侮辱。故大哥我死後,不希望你複出做官,只望你和澄侯一起守住父母之墳,保住曾氏家族的平安無事,就萬幸了。」 曾國荃想,大哥這番話儘管說得悲觀哀痛,但的確是實情,兄弟二人自大功告成之後,日子過得都不順心。過去當統帥,衝鋒陷陣,攻城略地,痛快極了,做起疆吏來,卻處處掣肘,事事不順,連指揮打仗的看家本領都不靈了。莫非真如大哥所揭示的:曾氏兄弟是為平長毛而生的? 「唔,唔。」曾國荃輕輕地哼著,點了幾下頭,表示記下了哥哥的話。 「沅甫,我這裡有一首詩,你看看。」曾國藩抽出屜子,從一個大信套裡拿出一張精美的梅花水印箋來,遞給九弟。 曾國荃接過一看,水印箋上是一首七律。他輕輕念道:「祇將茶蕣代雲觥,竹隝無塵水檻清。金紫滿身皆外物,文章千古亦虛名。因逢淑景開佳宴,自趁新年賀太平。猛拍闌幹思往事,一場春夢不分明。」 「你看看,這首詩像是什麼人作的?」 曾國荃握紙沉思好半晌,才慢慢地說:「『金紫滿身』,看來是個大官,『文章千古』,又是一個擅長詩文的人。只是最後兩句不好理解。『一場春夢』,這是說的什麼呢?難道說詩人對自己過去的作為有所悔恨嗎?」 「你分析得很有道理,這是一個身居高位而心懷鬱結的人寫的。」曾國藩凝視著水印箋,右手無力地在鬍鬚上撫弄了兩下。 「他是誰,我想不出來。」曾國荃疑惑地望著大哥。 「恭王。」曾國藩淡淡地說。 「恭王?」曾國荃驚訝地重複一遍。 「這是昨天荇農給我寄來的。這首詩的要害就在最後兩句:『猛拍闌幹思往事,一場春夢不分明。』什麼是恭王心中的春夢呢?」曾國藩問九弟,九弟直搖頭。 「我看極有可能是指的十一年前的那樁事。」曾國藩自己作了回答。 「大哥是說恭王協助太后除掉肅順的事?」曾國荃盯著大哥,心裡有點緊張起來。 曾國藩點了點頭。 「這麼說來,恭王與太后隔閡甚深?」曾國荃說。 曾國藩仍未做聲,只是又略為點了一下頭。 「恭王與太后之間為何有這樣深的隔閡呢?看來當年一罷一複的事,彼此的成見至今還未消除。」曾國荃喃喃自語。 「沅甫呀,這裡的事情太複雜了。」經過一番很久的深思熟慮之後,曾國藩終於鄭重地對弟弟說,「恭王器局開闊,重用漢人,這是恭王的長處;但恭王又過於聰明剔透,晃蕩不能立足,這是恭王的短處。金陵初克,皇家內部便起矛盾,可以看出西邊的太后容不得才大功高的叔子。而叔子又不甚檢點,終於給嫂子抓住了把柄。一個回合下來,叔子敗給了嫂子。同治八年,西太后派身邊的大太監安得海南下辦龍衣錦繡,被山東巡撫丁寶楨拿獲。奏報到京時,恰逢西太后觀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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