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一一二


  恭王與東太后商量後,殺了安得海。在恭王看來,以維護祖制來報當年的一箭之仇,甚是乖巧。他沒有想到叔嫂的怨恨又深了一步。近來為修圓明園一事,恭王又與西太后意見不合。令人擔心的是,這中間還夾雜一個醇王。醇王胸襟狹窄,才識淺陋。前年津案發生後,他甚至說出搗毀所有在京外國使館,趕走所有洋人的糊塗話來,於此可見他的才具。可偏偏他又愛出風頭,不滿其兄的崇隆地位。他又是西太后的妹夫。我已預感到,恭王總有一天會徹底敗下來,接替其位的必定就是那位七爺。而這一點,恭王自己似乎也有所意識,故有『一場春夢不分明』的感歎!皇家內部的爭鬥歷來是國家禍亂的根源。李臣章那些人所說的娘偷人、崽嫖娼之類事情,或許沒有,即使有,也遠不能與此相比。這就是我剛才對你說的,不要再去想起複做官,安心落意守祖墳的原因所在。你明白嗎?」

  這番話說得一等威毅伯目瞪口呆,驚恐不安,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心裡仍寒顫不止。

  「大哥還有一句老話要對你說,那就是散財求福。」曾國藩從弟弟的眼神中看出了他心靈深處的震動,知道自己這番話能被他接受,於是改以平和的口氣說,「這一點,大哥我知道你受了很大的委屈。得老饕惡名,其實自己沒有占多少非分之財,這也是這些年來你心情鬱鬱的一個大原因。」

  「只有大哥你真正瞭解我。」聽了大哥這句話,曾國荃很覺寬慰,過後又憤憤地說,「不知哪個絕子滅孫的傢伙取了這個名字,流毒全國。」

  「《春秋》責備賢者,這是人之常情。」曾國藩笑道,「你也不必去打聽誰取的名字,既然能流毒全國,這就說明苛責你的人不只一個兩個。再說你也是得了好處。眼紅、妒嫉,是人的通病,萬年以後也消除不了,唯一的辦法是散去一部分。散財分謗,這是古人常用的辦法。我常對紀澤兄弟說,名之所在,當與人同分,利之所在,當與人共享,也是說的這個意思。」

  「長沙建湘鄉會館,我捐了一萬二千兩銀子。」

  「好,這是一件積大功德的好事。星岡公在日,常說曉得下塘,還要曉得上岸。散財正是為了上岸。」曾國藩對弟弟這個舉動非常滿意。「今後湘鄉縣的公益之事,如修路架橋起涼亭,冬天發寒衣,青黃不接時施粥湯等等,這些事,我們曾家都要走在別人前頭。弟出一份,我也出一份,還要叫澄候也出一份。耗銀不多,卻可贏得鄉民稱頌,是件惠而不大費的事,何樂而不為!京師長郡會館多年失修,我還想邀李家、蕭家一起,合資重建一座。這事意義更大,影響也更大。這件事,就由你為頭如何?」

  「行!」曾國荃爽快地答應。他跟大哥的性格截然相反。大哥是慎入慎出,不要一絲分外之物,也不亂給別人一文錢。他是不擇手段地大量攫入,同時亦毫不心疼地大把拋出,這正是他指揮的吉字營能打勝仗的原因。「我想在長沙建一個書局,就如大哥在江甯建金陵書局一樣。書局建好後,先把大哥的詩文奏章書信等刻出來,尤其是大哥在京師期間寫給我們兄弟的家書,當年對我們的教育很大,現在還可以用來教育子侄,刻印出來,定然有功於世。」

  聽了這話,曾國藩心中大為欣慰,十分高興地說:「你有在長沙辦書局的想法,真是太令我歡喜了。金陵書局的許多現成設備都可以運到長沙去。小岑也老了,思鄉之情日增,正好叫他回去辦此事。弟成就這樁事,可謂有大恩于士林。但所說的第一刻我的文字,這萬萬不可。我的文字只可留給後世子孫觀覽,不可刊刻送人。」

  「為什麼?」曾國荃不解,多少比大哥官位低得多的、平庸無任何業績的官吏們,一到晚年,唯一的大事便是四處張羅為自己刻集;又有多少比大哥才學差得遠的讀書人求人募款,甚至不惜像叫化子一樣地八方化緣,為自己刻個某某館主詩匯、某某齋文集等等。大哥究竟是怎麼想的呢?

  「我早年對自己的詩文很自負,見京師文壇稱讚梅伯言,頗不服氣,又常恨當世無韓退之、王安石輩可以談論。我一生若孜孜矻矻,窮究不舍的話,或許也可以寫出幾部像樣的書來,但可惜後來又不允許。對經史,對詩文,我都有不少與前人不同的看法,很想記下來,一吐胸中之塊壘。軍務政務太忙,無暇為此,我常為之惋惜不已,以為將成廣陵之散。

  趙惠甫笑我有漢成帝、明武宗那樣薄天子而好為臣下之癖,唉!」曾國藩歎了一口氣,充滿感情地說,「趙惠甫不理解我。我曾滌生出身翰林,長期埋首經叢史集,吟詩作賦、著書立說,才是我心中的帝王之業;帶兵打仗,安營布寨,這是迫不得已才為之的事啊!惠甫與我天天在一起尚這樣看待我,還不知後世子孫會怎樣誤解我哩!」

  「這樣的誤解是好事。」曾國荃笑道。

  「不管怎樣,我是到死也沒有一部書出來的翰林,我一生都為之不安。我不怪王壬秋說我『致身何太早,龍蛇遺憾禮堂書』,他說的是實話。我的詩文都是草草寫成,未加細究,一時可以蒙混人,刻出來讓後人一字一句來推敲,那豈不是把我推出來當一個靶子,認人射嗎?」曾國藩自嘲似地笑了一下,喝了兩口水,又說下去,「胡潤芝死後,他家裡刻了一部胡文忠公遺集,所選不當,我想若潤芝九泉有知,一定會罵人的。他寫給官秀峰的一些信,說了官許多好話,那是潤芝的籠絡手段,並非心裡話。現在官秀峰就把它拿出來,作為其治鄂的政績。」

  「那老混蛋最會來這一手。」官文是曾國荃的死對頭,一提起他就有氣。

  「這是給人戴高帽子,雖不合事實,尚不至於結怨。我沒有胡潤芝的涵養,書信中對人對事多偏激之詞,倘若稍不注意傷了人,即使本人不在了,他的子弟也會來找麻煩。就拿同治五年,我們兄弟私下議論李少荃人品的那些話,如果刻出來,他不恨死才怪哩!」

  「有的可以刪節。」

  「注意到了的可以作刪節,沒有注意到的呢?世上事不怕一萬,只怕萬一,還是不刻的好。我人死了倒無所謂,受牽累的是你和老四,以及紀澤兄弟。」

  隔了一會,曾國藩又說:「剛才說到刻書的事,我倒想起一件事來。荷葉塘還存了幾分參劾李次青的副本。次青從我最早,在江西時功勞又很大,別人都高官厚賞,獨他一人至今仍為長沙一教書先生,我覺得很對他不起。若以後你們刻什麼遺集之類,參次青的那些奏稿就都會刻出來,這不僅益發加重了我的罪,甚至連我的魂魄都不得安寧,所以你們絕對不能去刻集刊印。」

  「說起李次青,我記得四哥有次說過,他想退掉那門子親事。」

  「不行!」曾國藩打斷九弟的話,不悅地說,「定下十多年的親事,哪有反悔的道理。澄侯的滿女多大了?」

  「今年十八歲。」

  「你回去對澄侯說,萬不能退,端陽節完婚。我素來嫁女是二百兩銀子的嫁妝,侄女一百兩。他的滿女,我出二百兩,跟紀芬的幾個姐姐一樣看待。」

  「好吧,我回去就告訴他。書局的名字我想了一個,叫賢聲書局,大哥你看要得不?」

  「賢聲,賢聲。」曾國藩輕輕地念了兩聲。「我看不大合適。儘管我不同意刻我的書,我知道死後還是會刻的。你百年後,紀澤、紀瑞他們也會給你刻個集子,那不等於自吹自擂,傳自己這個賢者之聲了嗎?我看不是傳賢者之聲,而是傳忠貞之心。你看呢?」

  「是的,大哥想得遠!」曾國荃恍然大悟,「就叫傳忠書局。」

  「對,這個名字好。」曾國藩稱讚。「沅甫,我叫你看地的事辦得如何了?」

  去年,曾國藩寫信叫四弟九弟代他在荷葉塘覓一塊墓地。

  這次來時兩兄弟商量好了,一到江甯,見大哥病勢嚴重,曾國荃反而不好主動說了,怕引起大哥傷感。

  「我和四哥請了十多個好地仙,在荷葉塘周圍找了兩個月,再也找不出一塊好地來,最後兩兄弟合計,只有將父母親大人的棺木取出來,重新再調擺一下,就可以騰出一穴地來。」

  那年被陳廣敷稱之為大鵬鳥嘴口的凹地,在曾國藩出山後不久,江氏老太太的棺木就葬在上面了。當時還有意留下一個穴位,讓老太爺用。後來老太爺也葬下去了,那塊凹地就不能再葬了。為了讓大哥滿意,曾國潢提出了這個主意。

  「這萬萬使不得。」曾國藩連連搖頭。「使父母親大人的魂魄不得安寧,我何能心安!荷葉塘既然沒有地,我死之後也不必把靈柩運回湘鄉。那年在長沙辦團練時,我在善化坪塘看上了一塊地。一個小山包處兩條山脈之中,遠看猶如二龍戲珠,就將我葬在這個珠上吧?這雖不是上等好地,也可以算得個中平,能使後世子孫清吉。天道忌盛,我一向喜歡『花未全開月未圓』這句話。家在我們兄弟這一代出侯出伯,應該滿足了,不要指望在三四代內再出將相,只要求得子孫讀書識字、平平安安就行了。」

  「大哥放心,這件事可以做得到。我回湖南後專門到坪塘去看一看,問問那個山包是誰家的,把它整個買過來,乾脆就在長沙城外再添一座祖山好了。」

  曾國藩滿意了。閉目養了會神,他突然想起久未見面的六弟國華來。

  「有五六年未去看溫甫了,你這次回家,順路去看看他,把紀壽這幾年讀書大有長進的事告訴他,也讓他高興。」

  曾國荃沒有做聲。曾國藩覺得奇怪:「我剛才說的話,你聽見了嗎?」

  曾國荃還是不做聲,許久,才徐徐說:「六哥兩年前便得道歸山了。」

  「你是說溫甫,他早就仙逝了?」曾國藩驚訝莫名,心頭「怦怦」亂跳不已,「你們怎麼知道的,為什麼瞞著我?」

  「前年秋天廣敷先生去寶慶訪友,特地繞道來到荷葉塘,將這不幸的事告訴了我們,說溫甫在牯嶺采藥時,不慎從懸崖上跌下來,摔死了。當時大哥正在辦天津教案,心情抑鬱。我和四哥商議,暫時瞞著。這次我見大哥身體不好,也不敢提起。」

  「就準備瞞到底?」曾國藩問,眼眶四周已濕潤潤的了。

  「嗯。」曾國荃輕輕的回答,聲音只有他自己才聽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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