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一一〇


  馬伕使勁抽打著鞭子,兩匹蒙古大青馬像瘋了似地向西奔跑,鼻孔裡呼出的氣,立刻被嚴寒化作一團白霧。還是晚了!馬車剛到園門口,便聽到一片山搖地動似的哭喊聲。道光帝駕崩了!曾國藩一聽,立刻暈倒在馬車裡,好半天才蘇醒過來。道光帝對他的聖恩太重了。他的尊榮,他的富貴,以及他的家族的榮耀,全部出自于道光帝的浩蕩皇恩。年輕的禮部侍郎擦乾淚水,立即投入耗資巨大、禮儀繁瑣的大喪籌備之中。他奉獻的不僅僅是盡責盡力、任勞任怨,更重要的是他和他的家庭對皇家的一片耿耿忠心。大喪結束,他捧著頒發的遺念衣物,悲從中來。

  隨之而來的是咸豐帝罷黜穆彰阿,清除穆黨,意料不到的變故使他目瞪口呆,他算是親身領略到了官場榮耀後面的險惡。從那以後,曾國藩更加兢兢業業,謹小慎微,同時,也更加深化了對道光帝的思念。後來,每當事機不順,與咸豐帝、慈禧不協的時候,這種思念便愈顯得強烈……

  「唉,想不到一晃二十三年過去了!」曾國藩從往事的回憶裡走出來,進入了現實,一眼看見穿衣鏡中那個佝僂衰朽的老頭,頓時涼到背脊,萬念俱灰!這一夜,他又失眠了,天快亮的時候才朦朦朧朧地睡去。剛一合眼,便看到道光帝正坐在養心殿東暖閣裡批閱奏章,見他來,便以手相招。他走過去,跪著。道光帝一反平時的不測天威,竟然和顏悅色地與他拉起家常來。說著說著,道光帝頭一偏,碰到龍案上,曾國藩嚇得大叫一聲。醒來時,才發現全身衣褲都已汗濕了。

  「道光爺想我了,他老人家要我去陪伴了!」曾國藩心裡想,頭又暈起來,伴隨著肝部一陣陣疼痛。他再次明白地意識到在世之日不會太久了,他要趁著頭腦還清醒的時候,將自己心裡常常思考的事情告訴九弟和兒子。

  聽說大哥好了幾天又病倒,曾國荃已知不妙,為了給大哥添幾分喜悅,他終於決定將李臣章送的金毛全虎皮今天就轉送給大哥。

  「你哪有這種東西?」當曾國荃把這張虎皮展開時,曾國藩甚為驚喜。他撫摸著又長又軟的金黃色起黑條花紋的江南虎皮,愛不釋手,對九弟的這份厚禮十分滿意。只頗為遺憾的是,十多年前沒有得到它,那時襯托湘軍統帥威風的,只是一張仿製的假虎皮。

  「這是祥雲的弟弟送給你的,他還送給了我一張。」見大哥喜歡,曾國荃心裡高興,他後悔進府的當天沒有送上。

  「祥雲的兄弟?他現在哪裡,他怎麼會有這樣好的虎皮?」

  李臣典死後,李臣章找過曾國藩多次,故記憶深。

  「我這次在荻港碼頭上偶爾遇著了他,還在那裡做了一天的客。」曾國荃兩眼閃著亮光,將他在猛虎山一天的情形,繪聲繪色地告訴了大哥。最後,他懷著一種極大的新鮮感說,「大哥,你大概沒有想到吧,當年的湘軍會與它的死對頭長毛結夥成股,走出一條既不擁戴朝廷,又不與百姓作對的第三條路來。這世上事情的變化真令人不可思議!」

  說完,他凝神望著大哥,急切地等待著回答。曾國藩沒有答腔,只是不斷地緩慢地梳理著他的花白長須,兩眼微微閉著。就這樣,兄弟倆相對沉默了整整一刻鐘。前吉字營統帥,不明白前湘軍統帥在長時間的沉默中究竟想些什麼。

  「沅甫。」曾國藩終於開口了,親切地叫了一聲弟弟,並以充滿著仁愛、友悌的目光望著他。「今早晨宣宗爺已向我招手,我也早就應該回到他老人家身邊去了。今夜,我們兄弟倆好好地將心裡話聊聊,說不定這是最後一次話別了。」

  沒有想到猛虎山的經歷竟然引起大哥這麼長的沉默,而沉默之後的語言竟是這麼悽愴,曾國荃神色沮喪,說:「大哥,你莫說這樣的話,你才剛過六十歲,祖父祖母都享高夀,父母也都年近古稀,你為國家建了大功勳,為家族立了大功勞,祖宗神靈會保祐你長壽的。」

  「我無德無才,不敢與父祖輩相比,至於說我是國家的功臣,這是你和一部分好心人的看法。」對於胞弟這番出自衷情的安慰,曾國藩周身感到溫暖。他苦笑著說,「在另一些人的眼中,我也可能是國家的罪魁禍首。」

  「大哥,你怎麼能說這樣的話?」原吉字營統帥一貫以拯救朝廷的特大功臣自居,他和他身邊的一批榮獲重賞的將領們從來也沒有去想過,大功後面竟然還潛伏著大過。正因為如此,金陵攻下後,他覺得伯爵之賞不足以酬勞;鄂撫任上他目無官文,就連新湘軍的失敗,他也認為無損他的英名。相反地,他在荷葉塘買田起屋,都是理所當然的。

  「沅甫,你以為長毛的滅亡是因為湘軍的緣故嗎?」曾國藩注視著九弟,目光雖然沒有往昔的威厲,但仍使人不敢逼視。

  「旗兵、綠營雖然也參與了一些戰事,但他們不起主要作用,打敗長毛的功勞,應當屬￿湘軍。」曾國荃本想在後面再添上幾個字——首先屬￿湘軍中的吉字營,話到嘴邊,又沒有吐出。

  「錯了,沅甫。」曾國藩輕輕地搖了搖頭,「這一切都是氣數使然。」

  曾國荃睜大眼睛望著大哥。這位貢生出身的九帥,自小就不願意按著大哥的指教把書本深究。他崇尚的是刀兵武力,注重的是眼前的實利,從不善於作抽象的深遠的哲理思考,也不大相信種田人常說的八字命運。他認為前者失之於迂腐空泛,後者又失之於懦弱無能,他要做英雄強者,要做命運的主人。

  「沅甫,大哥實話對你說,以你的吉字營為主的湘軍,根本就不是成就偉業的軍隊。當然,聽這話,作為吉字營的統帥,你心裡是不會舒服的,但大哥是湘軍的創建人,是最多時人數達二十萬的湘軍水陸兩支人馬的統帥,若不是真正的實情,大哥我會這樣說嗎?」曾國藩端起茶杯喝了兩口茶。十年前,他可以一連說上兩個時辰不喝一口水,現在他的舌幹口燥的毛病越來越嚴重了。

  「湘軍或許不能與商湯周武之師相比,但論功績,我看也不在岳家軍、戚家軍之下,後期軍紀固然不甚佳,岳、戚兩家就一定如書上所說的那樣好?我就不信!這一點,還是左季高看得透。一部二十三史,不知有幾多左老三夢中鬥水盜的杜撰!」

  曾國荃對大哥的說法不服氣。去年湘中士人公推王闓運撰湘軍志。王闓運也揚言,為湘軍修志一事非他莫屬,他要秉董狐之筆,不溢美,不飾惡,為湘軍存一信史。曾國荃一聽急了,忙致書王闓運。告訴他不許給湘軍抹黑,若不聽警告,對湘軍,尤其是對吉字營說長道短的話,即使雕了板,印成書,也要毀板焚書,不講情面。同時,曾國荃又要原先的幕僚,現賦閑在家的湖北東湖人王定安執筆寫一部湘軍史,並預支給他三百兩銀子的潤筆費。這些事情,曾國荃都沒有對大哥提起,現在看來更不宜提了。

  九弟的不服氣,是曾國藩預料中的事。他不跟弟弟爭辯,只是淡淡一笑,順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下去:「長毛的失敗,乃至滅亡,主要的原因在他們自己身上。道光末年,從兩廣到兩湖到兩江,南方吏治甚為腐敗,再加之災情嚴重,民不聊生,洪楊乘機以有田同耕、有飯同吃的口號蠱惑人心,聚眾造反。那時地方官員顢預昏憒,文不能守,武不能戰,遂使洪楊坐大,竊據江寧,公然另立偽朝。盤踞江甯後,洪楊本性大暴露,所作所為與造反之初大不一樣,於是人心喪失。

  到了咸豐六年的內訌,更加證明他們是一群爭權奪利、殘忍刻毒的強盜,當時有識之士已看到了他們的敗滅定局。後來依靠諸如陳玉成、李秀成等梟悍之徒的垂死支撐,才又苟延了七八年。湘軍是趁著這些空子才僥倖成功的。倘若那時不是你我兄弟籌建湘軍,而由少荃兄弟早建淮軍,甚或是鮑超建川軍,朱洪章建黔軍,沈葆楨建閩軍,都有可能取湘軍之功而代之。換一個側面說,假若我們的對手洪楊有中人之資,不急於在江甯建都稱王,而是率叛卒直攻京師,那樣也不容許有我湘軍存在的一天。沅甫,你想想看,你的一等伯,我的一等侯,不都是靠運氣好而撿來的嗎?」

  大哥的這番話有道理,但說侯伯之爵都是撿來的,未免貶己太甚。圍安慶一年多,圍金陵兩年多的曾鐵桶,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這個觀點。倘若這個話不是出自大哥之口,而是由其他人說出,他甚至會憤怒得一刀宰了此人。他凝神望著大哥,只見大哥臉色灰白,全身上下幾無一絲活氣,心想:大哥常說他膽氣薄弱,是否他現在真的精神已盡,陽剛之氣全無了呢?要不,何以如此壓抑自己?曾國荃聽家裡人說,父親臨死前那半年,膽小得連小孩子都不如,在普通的作田人面前都謙讓不已。人們都說老太爺的陽氣不多了,活不長了。

  想到這裡,曾國荃不覺對大哥生髮出一股憐憫之情來。他不憤怒了,反而笑道:「大哥說得也太過分了,五等爵位還有撿的?這麼多人想,別人怎麼撿不到?難道運氣都在我們頭上,別人就沒有運氣?」

  「你信不信,我不勉強,總之我是相信的。」曾國藩再次端起茶杯來喝了兩口水,右手又捋起長須來。「我給你講幾件事,你看是不是運氣。咸豐四年出兵之初,我在靖港大敗,長沙官場盡是白眼,我自己也對前景失望,沒想到塔、羅在湘潭十戰十勝,不僅抵消了我的失敗之過,還贏得了湘軍的徹底翻身。這是一個例子。第二個例子,咸豐五年在江西,石達開把我舢板全部引進鄱陽湖,然後全力圍攻我水師,逼得我跳長江自殺,雖被救不死,但全軍已潰敗,正在垂手待擒之際。鮑春霆卻突然率打糧之軍歸來,沖亂了長毛的陣腳,使我死裡逃生。第三個例子,咸豐六年從樟樹鎮敗回南昌,石達開將南昌城團團包圍,炮聲火光晝夜不歇,南昌指日即破。

  做夢也沒想到,長毛竟然在一夜之間撤走得乾乾淨淨。第四個例子,咸豐十年在祁門,李秀成率數萬大軍已殺到我的眼皮底下。祁門總共不到三千人,幕僚們幾乎逃光,連李少荃都嚇走了。我已寫了遺囑,枕劍而臥,隨時準備自盡。結果又是讓鮑春霆沖進祁門大山來救了。而可怪的是,李秀成居然不再進攻,率部西去了。倘若他不走,繼續打下去,霆軍很可能也擋不住。沅甫,你看看,我之能有今天,到底是靠我的本事呢?還是靠運氣呢?周荇農、潘伯寅客氣,稱讚我是大經濟從大學問中來,還說慈禧太后有次對身邊的大臣說,曾某人亂極時沉得住氣,全是靠的理學功夫。我給荇農、伯寅寫信說,我是不信書,信運氣,而且要公之言,告萬世。」

  說完嘿嘿笑了兩聲。曾國荃聽得有味,也笑了起來。

  「沅甫,所以我先前對你說過,你本事雖大,但不能居全功,要讓一半與天。這『天』就是指的運氣。這樣看,這樣想,就可以免去許多煩惱,少生許多悶氣,這不僅是處世之道,也是養生之方。」

  說到這裡,曾國荃才第一次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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