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一〇九


  「傳了九代的棋子要送給別人,我當然心裡不安。不過,假使真的能為朝廷招降一批悍賊,換回一座城池,那我也就不心疼了。」康福說的完全是心裡話。

  「你真是一個顧大局、識大體的人。」曾國藩讚揚,「不過,這副棋子我今後還得設法把它要回來的。」

  「怎麼個要法?」康福不解,「送出的東西還能再要回來嗎?」

  「我會跟韋俊講明白,再用東西把它換回來。」

  康福很感激。

  待康福把全部棋子都收好後,曾國藩突然說:「價人,你想過沒有,世界上的人,其實就是棋枰上的子,無論是我們還是長毛都如此。我常常這樣想,每當想起這點,便很灰心,不知你想過沒有?」

  「我也想過。不過我想,只有我們這些人才是棋子,大人你老不是,你老是執子的人。」康福笑著說。

  「不是的。」曾國藩搖搖頭,凝重地說,「包括我在內都是棋子,都是身不由己任別人擺佈的黑白之子。」

  「別人是誰呢?」康福睜大眼睛問,「是皇上嗎?」

  「皇上有時是執子的人,有時又是被執的子,說到底皇上也是棋子。」曾國藩兩眼望著空空的紋枰,似在深思。

  「那麼這個『別人』究竟是誰呢?」康福追問。

  「冥冥上蒼!」曾國藩苦笑著回答。

  康福很想再聽下去,聽聽這個學識淵博、與眾不同的大人物對人生的看法,他估計這中間一定會有些精闢的論述,但是他失望了。只見曾國藩站了起來,說:「今天很晚了,你明天還要啟程辦大事,等你把韋俊勸說過來後,我們再來好好聊聊。」

  韋俊投降後,曾國藩再也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不過,康福也從中看出了湘軍統帥靈府深處的另一面——怯弱!

  「價人,該你走了。」曾國藩輕輕地提醒。康福從往事的回憶中醒過來,趕緊投下一子。這個子投得不是地方,本來有利的局面變得不利了。

  康福今夜實在沒有心思下棋,他勉力下了幾個子,逐漸地把局面挽回來了。剛剛松一口氣,曾國藩又開口了:「價人,我知道我活不久了,這局棋是我今生最後一局棋。雖然我很想再留你在我身邊,實際上也沒有這個必要了。價人,我和你二十年前以圍棋相識,二十年後又以最後一局圍棋結束,說起來,這也是一段緣分。你還記得那年我跟你說過,我們都是棋子的話嗎?」

  「記得。」康福沉重地應了一聲。

  「我這一生,尤其是這二十年來,做了許多身不由己的事,今夜想起來,仿佛如夢境一般;還有許多事,我想做又不能做到,更使我痛心。我正好比一枚棋子,被人放到這裡或放到那裡,自己竟然都做不得主。」

  當年去池州的前夜,親兵營營官康福對湘軍統帥的「我們都是棋子」的話,有著一聽究竟的興趣。今夜,東梁山的隱士康伏對大學士兩江總督一等毅勇侯的這句話,卻頓生反感。康福想:為什麼他要提起這話呢?是不是要推卸殺害韋俊叔侄的責任呢?康福終於忍不住了:「曾大人,你說你好比棋子,身不由己,難道說殺韋俊、韋以德也是身不由己嗎?」

  康福的嚴厲責問,使曾國藩頗為難堪,他無力地回答:「你說得對,殺韋俊、韋以德,也是身不由己的事。我知道這件事對你有刺激,因為你對他們許過諾言。但價人,你想過沒有,此事對我自己就沒有刺激了嗎?我不但對他們許過諾言,我還為他們親筆題過詩,答應淩煙閣上為他們繪像銘功。

  為保全整個湘軍的名聲,為大清王朝的長治久安,我不得不那樣做呀!」

  曾國藩說到這裡長歎了一口氣,顯得十分委屈。

  「怪不得世人都說他虛偽。」康福在心裡說,他實在不願意再下了,遂有意將袖口套在紋枰一角上,然後猛地站起。袖口帶動紋枰,嘩拉一聲,一局棋全亂了。康福滿以為曾國藩會感到遺憾,誰知他竟然高興起來,說:「棋局糊了,最好。

  最好,分不出輸贏,就等於和了。我一生下了幾千局棋,最後以和局終止,真是大幸!」他用昏花的眼光望著康福,稍停片刻,又說,「價人,這人世間還是應該以和為貴,以和為貴呀!」

  「是的,應該以和為貴。」康福出自內心贊同這句話,「那我就把棋子收起了?」

  「收吧,收吧!」曾國藩點頭,「價人,你今夜就睡在我這裡。沅甫去藩司衙門去了,明天會回來,你和他敘談敘談。前次他聽說你還活著,專程去東梁山找你哩!」

  康福面無表情。他從隨身包袱中取出曾國荃送的那條狐腋圍巾,放到棋枰上,說:「往事如煙,早在我的腦子裡消失了,我也不想再見九爺了。這條圍巾是他上次在東梁山留下來的,山野逸人,用不上這麼貴重的東西。明天九爺回來時,請大人代我送還給他。」

  康福將檀香木盒放進包袱中,一旁的那塊黑色哈拉呢包布,他連看都沒有看一下。他把包袱背在背後,向曾國藩一抱拳:「棋子我帶回去了,就此告辭,大人珍重!」

  曾國藩怔怔地呆坐在躺椅上,望著被送回的狐腋圍巾,再也沒有勇氣提出送玉雕的話來。康福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曾國藩的心緒更加悲涼了。事情明白地告訴他,康福此次來督署,正是以收回圍棋的方式表示斷絕他們過去十多年之間的關係,他心裡有一股巨大的落寞之感,好久才擠出一句話來:「價人,你多多保重。」而這時,康福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離開江甯後,康福又回到東梁山隱居。十多年後,他不幸得急病辭世。那時,封家老倆口早已先後逝去,康重帶著老母妻兒回到沅江下河橋老家。清王朝的腐敗,全國人民的反抗,使從小就有俠義心腸的康重,徹底與康氏先輩忠君敬上、光宗耀祖的傳統道德決裂,以叔叔為榜樣,走上了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偉大革命道路。他成為湖南有名的武術教師,弟子遍及三湘四水。這些弟子中有不少熱血志士,其中最為傑出的便是大名鼎鼎的黃興。辛亥革命時,黃興在武昌登臺拜將,成為革命軍總司令,年過半百的康重充當他的作戰參謀。辛亥革命成功後,康重鄭重地將那三枚梅花鏢供在康祿的牌位下,激動萬分地說:「叔父大人,你和你的弟兄們的大願終於實現了!」

  這些當然都是後話了。

  正月十四日,是道光帝賓天的日子,曾國藩為感謝道光帝的知遇之恩,每年這一天都要在道光帝的神主面前插上幾炷香,再行三跪九叩大禮。今天,他勉強行完大禮後,覺得十分疲倦,剛一坐下,腦子裡便浮現二十三年前那一天的情景來。

  明天就是元宵節了,三十九歲的禮部右侍郎曾國藩正在修須刮面,準備出席明晚穆相的盛宴。穆彰阿每年正月十五日都要將自己門生中的顯宦們邀來府中聚會一次,藉以聯絡感情,而被邀請者亦備感榮幸。他們都早早地準備了奇珍異寶,好在這一天孝敬座師。曾國藩與眾不同。他在這一天送給恩師的總是一幅字。這幅字選的是他一年中最得意的一篇古文或幾首詩,用大內珍藏、其厚如錢的淳化箋書就。他關起門來,凝神斂氣、一筆不苟地寫上三四天。寫好後,再送到大柵欄一家專為王府裱糊字畫的百年老店——海麻子裝裱鋪,由海麻子的五世孫海老闆親自裝裱。待到一切都弄得熨貼了,曾國藩便在大年初二這天,給穆彰阿拜年的時候,親手送給恩師。穆彰阿每年接到這份禮物後,照例都是樂哈哈地誇獎他的字又進了步,詩文也比去年的好。到了十五日這一天,這幅字被懸掛在客廳的顯眼處,於是大家都來觀摩,交口稱讚。這時,穆彰阿則坐在廳中的太師椅上,手中滾動著兩顆墨綠色和闐玉球,笑微微地望著他。而此刻的曾國藩,也是他一年中最為得意的一天。

  面刮好,鬍鬚修好了,剃頭匠拿來一面玻璃鏡。鏡中的二品大員年輕儒雅,氣色旺盛,是一副前途無量的氣象。剃頭匠在一旁恭維不止,曾國藩給他雙倍的工錢,忽然荊七進來,神色慌忙地說:「大人,剛才部裡匡老爺派人來,請大人速去園子裡,說是皇上要立太子了!」曾國藩大吃一驚,吩咐備車,一面趕緊穿靴戴帽,上車直奔圓明園。

  道光帝今年六十九歲,患病兩年多了。半個月前,宮中就傳出病危的消息。大變的心裡準備早已有了,但出於對皇上的情感,曾國藩仍不願意這件事發生。清代自雍正之後,鑒於康熙朝因先立太子引起諸皇子爭奪帝位的弊病,改為秘密建儲。皇帝一旦在心裡定下繼位者後,便將他的名字寫兩份,一份藏在身上,一份密封于建儲匣內,此匣放在乾清宮「正大光明」匾後。皇上病危之時,由親貴王大臣共同打開身邊密藏的一份,並將建儲匣從「正大光明」匾後取出啟封,會同廷臣一同驗看,無誤後再公之於世。

  道光帝的皇位繼承人,兩年前便定下來了。那年春天在南苑射獵,皇四子奕詝一矢未發,道光帝問他為何不射獵,他說不忍傷生而幹天和。道光帝一時高興,竟忘了祖制,當著臣下之面親口說要立奕詝為太子,而且從那以後對奕詝也另眼相看。但畢竟沒有履行過祖宗傳下來的正式手續,也可能發生萬一。誰來繼大統,這可是天上人間第一件大事。國家的前途,個人的命運,都寄託在他一人的身上。曾國藩催馬伕快馬加鞭,生怕遲到了,趕不上見最後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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