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一〇八


  周圍的一切,他不能閉目不視,外出訪友問道,他不能不接觸人和事,所有他看到的、聽到的一切,莫不令他氣憤至極、灰心至極。咸豐二年,他之所以投靠到曾國藩的門下,一方面固然出自于對曾的崇敬,希望在曾的提攜下出人頭地,光大康氏門第:另一方面,在康氏傳統家風的薰陶下,他也巴望著跟隨曾國藩做一些對國家對百姓有利的事情。後來,曾國藩在創辦湘軍,與太平軍轉戰東西的過程中,多次跟他談到打敗長毛後,要做一番伊尹、周公的事業,使國家中興,百姓安居樂業。那時康福相信曾國藩的這番抱負是真誠的,也是可以實現的。以後,他目睹湘軍從將官到兵士的日益腐敗,他開始產生失望的情緒:這樣一批人能真心實意為國家和百姓辦事嗎?現在,長毛被鎮壓下去六七年了,撚軍也平息了,按理,朝廷的太后、皇上,兩江的總督都應當把整飭吏治、謀利民生,作為第一等重要的事情來辦,官場應當清廉了一些,百姓的生活應當好轉一些,但事實並非如此,有些地方甚至比十多年前還要糟糕。

  「這樣一個奄奄待斃的王朝,為什麼一定要拼死拼活地保衛它呢?」出身經歷與曾國藩有很大差異的康福,這些年常常思考這個問題。從盤古開天地以來,改朝換代屢見不鮮,歷代史家也並沒有說哪個朝代是絕對不能推翻的,哪個朝代又是絕對不能建立的。康福記得小時聽父親講湯武革命的故事,對商湯、周武的革命行動讚揚備至。商湯可以伐桀,周武可以伐紂,今天為什麼不可以討伐無仁無義的滿人朝廷呢?康福想清楚這一層後,由對弟弟人格的尊敬進而到對其所獻身的事業的理解了。在玉溪橋康宅裡,康福為從康慎開始的歷代先祖都樹了一個牌位,最後也為弟弟康祿立了一個木主。逢年過節,他要兒子康重對著這個木主磕頭,並把由細腳仔轉來的三枚梅花鏢,鄭重其事地交給兒子。並告訴兒子,叔叔是個大英雄,這三枚鏢是叔叔臨終前送給你的,不要辜負叔叔的期望,練好這門康家絕技。康福甚至還決定,當兒子長到十八歲那年,就把自己的這些認識都講給兒子聽,自己不願背叛朝廷走弟弟的道路,兒子則完全可以繼承叔叔的未竟大業。

  追隨曾國藩十二年,對其人品的認識,康福也逐漸地深透了。曾國藩並不是他先前頭腦中偶像式的人物,此人的手腕權術、巧詐詭變,都與其自我標榜的誠信大相徑庭。如果說,那是因為在鬥智鬥勇的戰爭環境,不得不如此的話,康福可以理解,但金陵攻下後,卻要殺韋俊叔侄,這一點康福無論如何不能接受。大功告成,韋俊叔侄也是與湘軍一道打了四五年硬仗的人,不予重賞已是背信棄義了,還要強加罪名,殺頭示眾,以此來恫嚇別人,強行裁撤湘軍,這種狠毒的心腸,與歷史上那些遭後人唾駡的奸臣屠夫有何區別?何況,韋俊是康福勸降的。九泉之下的韋氏叔侄對他恨之入骨,自是不消說的了,就是整個正字營的人也莫不會仇恨他。他也要為此事頂一個駡名,被一切有良心的人所唾棄。康福本擬就這樣悄沒聲息地與曾國藩和湘軍脫離關係,他永遠不想再見曾國藩。但曾國荃的一紙字條改變了他的主意,他要在曾國藩死之前去見一面,更重要的是,他已得知康氏祖傳圍棋在曾的手裡,他要把它收回來,傳給自己的兒子。

  「價人啦,你曾兩次救過我的命,我不曾報答你的大恩;你為湘軍立過不少奇功,又是第一個沖進偽天王宮的功臣,朝廷也沒有給你相應的酬庸。這些年來,我一直為此內疚不已,派人到沅江去看望你的夫人和兒子,也找不到他們。我是一個快要死的人了,今夜能再次見到你,我滿足了,只是不知你需要些什麼,我要盡我的力量補救我的過失。」

  曾國藩的誠懇態度,使得早已心如死灰的前親兵營營官為難起來,沉吟良久後說:「曾大人,你老自己多保重,過去的一切都不要提了,我也什麼都不需要。」

  「不,價人。」曾國藩似乎突然被注入了一股生氣,說話的聲音宏亮乾脆起來,「你隱居在東梁山這多年,一直不來見我,這說明你對我有隔閡。你心裡有不滿之處,我完全能體諒。你既然還健在,我就有義務向朝廷稟報,向太后、皇上為你討賞。李臣典、蕭孚泗都能得五等之爵,你也可以受這份殊榮。」

  康福冷笑道:「我不希罕朝廷的五等之爵,大人也犯不著再為我請賞。」

  康福的冷淡令曾國藩氣沮,稍停片刻,他又說:「你若是不需要朝廷的爵位之賞,我可以薦你去做一鎮總兵。」

  「我無此才幹,也無此心情。」康福的態度依舊是冷冷的。

  「那麼,我給你一萬兩銀票。」

  「我吃穿不愁,要這銀子做什麼?」

  「價人,這不是我送你的銀子。」曾國藩的聲音又變得低緩起來,「這是你分內應得的,是補給你的欠餉。」

  「曾大人,請你不要誤會了。我今夜來,決不是為了向大人你索取什麼。實話說,現在就是把一座金陵城送給我,我都不要。」

  康福的話裡帶著幾分惱怒,也充滿了幾分氣概,使得曾國藩點頭不已:「這我知道,我剛才也不過是為了表示我的一點心意罷了。既然官爵祿利你都不要,過會我送你一件我個人的東西,留給你做個紀念,想必你不會太不顧我的面子。」

  曾國藩平生不喜奇珍異寶。做翰林時,只偶爾到琉璃廠去買點前賢字畫。古董他最喜愛,但太貴,買不起。後來做軍事統帥,為杜絕別人行苞苴,他連這點興趣都拋棄了。因而除皇上所賜外,他幾乎無一件珍稀。四個月前,一位從京師來的舊友帶來一件禮物。去年初,周壽昌為頭聯絡一批湘籍京官,為祝賀曾國藩六十一歲大壽,用重金在王府井珠寶店裡買下一塊二十斤重的昆岡玉,請一名為宮中琢玉五十年的老匠師來鑒定,並由他視這塊玉的外表琢一件器具。老匠師對這塊玉仔細鑒別了三天,證明是一塊真正的藍田玉即古書上所稱的昆岡玉。這塊昆岡玉最大的特點是正中有一塊巴掌大的胭脂紅。老匠師有心要恰當地利用它,琢磨來琢磨去,最後決定雕一個南極老壽星,那塊胭脂紅就雕作壽星手中所捧的壽桃。三個月過後,一個形神兼備的老壽星栩栩如生地展現在大家的面前,尤其是手中那顆鮮紅欲滴的蟠桃,真是安排得天衣無縫,贏得所有觀者的一致喝采,當下便有人願出三千兩銀子買下這尊玉雕。老匠師含笑謝絕了。玉壽星送到兩江總督衙門時,曾國藩喜得開懷大笑,十分痛快地收下了。這也是他一生中接受別人所贈的唯一一份重禮。現在,他打定主意,要把這個禮物轉送給康福。

  這時,一個衙役進來,曾國藩吩咐他做幾個精緻的菜,提一壺好酒來。

  「曾大人,你不必送什麼東西給我做紀念,我只想收回我自己的東西,你把那副圍棋子還給我吧!」

  曾國藩怔怔地望著康福,好半天,才淒然地說:「那副圍棋是你們康家的傳家之寶,我把它從韋俊那裡要來,其目的也是不能讓這個寶貝長久地失落在賊人之手,今後訪到你的兒子時,再歸還給你們康家。現在你自己來了,那正好當面給你。」

  說完,曾國藩顫巍巍地站起,走到櫃子邊,拿出一個黑色哈拉呢包包來。打開包包,眼前現出了那個離別多年的紫檀香木雲龍盒子。康福的心一陣跳動。曾國藩雙手捧起盒子,鄭重地說:「價人,這盒圍棋終於又回到了你的手裡,我也了卻了一樁心願。」

  康福接過這盒棋子,酸甜苦辣一齊湧上心頭,一時不知說什麼是好。

  曾國藩重新坐到躺椅上,心緒蒼涼地說:「自從聽李臣典說你陣亡後,這些年來,我一直很少下圍棋。偶爾下一兩局,也從不用你的這一副。每當下棋時,腦子裡就想起了你,尤其是那年洞庭湖上下的幾局棋,記憶最深,就好比發生在昨天一樣。圍棋應當還給你,但今天一旦還給你,我心裡又感到丟失什麼似的。價人,我害怕你今夜親來督署索回棋子,其實是從此斷掉你我十幾年的情誼。價人,你說是不是呀!」

  面前的這位衰朽老頭,竟完全應了那句「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老話,他怎麼會有這樣一副婆婆心腸!昔日那個殺金松齡、參陳啟邁、劾李元度、鬥何桂清的不可一世的湘軍統帥的威淩之氣到哪裡去了?康福想著想著,不覺生髮出一種憐憫之情來:這個老頭子真的怕離死期不遠了。他本想就韋俊一事與曾國藩辯個是非,聽了這番話後,他打消了這個念頭,言不由衷地說:「曾大人,你說哪裡話來,大人對我的情分,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好,你能這樣,太令我安慰了!」曾國藩竟然大為感動起來。恰好衙役將酒菜端了進來,他忙說,「價人,你一定餓了,快吃吧,吃完飯後,我和你再下一局如何?」

  康福的心一下子變得沉重起來。往日間喝一兩斤烈酒他不在乎,今夜一杯酒下肚,腦子裡便覺得暈暈乎乎的。他放下酒杯,隨便吃了幾口菜,便把杯盤推到一邊。

  「吃飽了?」曾國藩問,純是一個普通老頭子的口氣。

  康福點點頭。衙役進來收拾碗筷,曾國藩吩咐點起兩盞洋油燈。這是史蒂文生去年回國探親特為曾國藩帶來的禮物。

  為了愛惜洋油,他通常不用。洋油燈點燃後,總督的書房明亮多了,康福瀏覽了一下:靠窗邊是一張特大的案桌,桌上一頭堆著兩疊尺多高的文件,另一頭放著幾本書,當年湯鵬送的那個荷葉古硯擺在其間;右邊牆站著幾個高腳木櫃,漆著暗紅色的油漆,櫃門上都有一把三寸長的大銅鎖;櫃子邊碼著幾排木箱。康福認得,這些簡陋的箱子,還是在祁門時做的。

  曾國藩剛任兩江總督,文書信報大量增加,祁門縣令包人傑為討好總督,送來十個嶄新的梓木大紅櫃子。康福見正是用得著的東西,沒有請示曾國藩就收下了。第二天曾國藩發現了,責令他退回去,另叫他監製十二隻大木箱。曾國藩說:「祁門山中樟木好,又便宜,用樟木做箱子,裝書裝報最好,不生蟲。戰爭時期,經常遷徙,比起櫃子來,箱子也便於搬動。」又親自畫了一個樣子,定下尺寸。康福受命監造了十二個大木箱。當時沒有油漆,至今這些木箱仍未上漆,黑黑的,顯得很寒酸粗糙。左邊牆擺著一張簡易木床,床上藍底印花被依舊是當年陳春燕縫的。除開一張躺椅,一個茶几,幾條木凳外,寬大的書房裡再也沒有任何其他擺設和裝飾。康福對這一切太熟悉了。兩江總督書房的簡樸,與總督衙門的奢華極不協調,而與總督整個一生的立身卻是完全一致的。康福在心裡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這些年來對曾國藩本人所滋生的不滿,被眼前的這些熟悉的舊物沖去了不少。

  「價人,把棋子拿出來吧!」

  康福見茶几上已擺好一個棋枰,便打開雲龍盒蓋,將棋子分置兩邊。

  「還是按慣例,我持黑,你持白。」曾國藩說,臉上露出一絲極淺的笑容,同時舉起一枚黑子來,在空中停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慢慢按下。康福看出那只手在微微顫抖。十余年間,康福與曾國藩也不知下過多少局棋了。在康福的指點下,曾國藩的棋藝雖有提高,但始終沒有跳出他幾十年來所形成的格局。他的棋下得平實,很少有意外之著出現,但他很沉穩,從不心粗氣浮,不管處於怎樣的劣勢,他都不慌不忙,冷靜應付,康福為數不多的敗局,又恰恰幾乎全部是敗在這種時候。令康福印象最深的是,曾國藩的棋德很好,從不悔子,敗後也從不發脾氣。有時一邊下棋,一邊談古論今,康福從中學到不少知識。他記得,曾國藩在棋枰前曾兩次對他說過圍棋賭墅的典故,他因而知道,謝安是這個湘軍統帥心中極為欽佩的人物。

  黑白棋子一個個地落在棋枰上,往事也在康福的腦中一件件地浮出。他始終記得,在前往池州勸說韋俊投降的前天晚上,面對著棋枰,曾國藩和他的一番對話。

  「價人,你這副祖傳圍棋就要送給別人了,你不心疼嗎?」

  當康福把棋子一枚枚地放進盒子裡時,曾國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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