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 |
一〇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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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信紙從手指縫間飄落下來。曾國荃拾起一看,信上寫著:滌翁尊兄大人閣下: 壽卿壯烈殉國,其侄錦堂求弟為之寫墓誌銘。弟于壽卿,只有役使之往事,而無識拔之舊恩,不堪為之銘墓。可安壽卿忠魂者,唯尊兄心聲也。 八年不通音問,世上議論者何止千百!然皆以己度人,漫不著邊際。君子之所爭者國事,與私情之厚薄無關也;而弟素喜意氣用事,亦不怪世人之妄猜臆測。壽卿先去,弟泫然自慚。弟與兄均年過花甲,垂垂老矣,今生來日有幾何,尚仍以小兒意氣用事,後輩當哂之。前事如煙,何須問孰是孰非;餘日苦短,唯互勉自珍自愛。戲作一聯相贈,三十餘年交情,盡在此中:知人之明,謀國之忠,自愧不如元輔;同心若金,攻錯若石,相期無負平生。 「大哥,季高向你賠罪了。」曾國荃也很激動。 「不是賠罪,這正是季高的心地光明之處。」曾國藩緩緩站起,握著扶手立著,然後離開靠椅,在屋子裡慢慢走了兩步。「知人之明,謀國之忠,自愧不如元輔」,他在心裡默默地念著,想起了處理天津教案期間,總理衙門轉來的左宗棠的信。那封信以激烈的態度、尖銳的言辭,指責津案辦理的錯誤,讚揚津民的愛國熱情,就差沒有明罵他是賣國賊了。以左宗棠的名望地位,當時這封信給曾國藩的壓力和痛苦可想而知。而今這「謀國之忠,自愧不如」的話,豈不是委婉地表明瞭左宗棠對曾國藩處置津案的肯定?因津案而身心受到巨大刺激的前湘軍統帥,是多麼需要別人在這件事情上對他的理解,尤其是像左宗棠這樣的人的理解!曾國藩不僅因此而化除了與左宗棠的多年嫌猜,甚至於對老友生髮出感激之情來。他突然停下腳步,重新坐在靠椅上,右手習慣性地摸著鬍鬚,笑著對弟弟說:「沅甫,我給你講一個關於季高的最新故事。」 「左季高的故事最多,今後可以編一部書。不知大哥又聽到了什麼好故事。」 「左季高在蘭州當陝甘總督,當年他隱居的東山白水洞幾個鄰居想去看看他,當然也想借此出去觀光觀光,於是寫封信寄到蘭州。左季高回信邀請他們去,並且寄來三個人的盤纏,白水洞三個老農夫結伴同行,跋山涉水到了西北。左季高見到這三個老鄉,比見到朝廷派去慰勞的欽差大臣還高興。 一連三天跟他們在一起吃飯,與他們共一個銅水煙壺吸煙,暢談在東山耕作的往事。左季高待微時鄉鄰的真情實意,令部屬們感慨不已。 「這天晚飯後,季高又與三個鄉鄰隨便聊天。天氣熱,他乾脆脫去衣褂,露出一個大腹便便的肚子,躺在靠椅上。他搖著大蒲扇,問鄉鄰:『你們看,今日左三爹爹與昔日左三爹爹有什麼不同沒有?』一個說:『你老跟二十年前一個樣,還是那樣隨和沒架子。』另一個說:『也沒有老,跟先前一樣健健壯壯的。』第三個說:『就是一點不同,先前的肚子沒有現在這樣大。』季高很得意,拿蒲扇拍了拍大肚子,問:『你們可知道這裡裝的是什麼?』一個說:『裝的是魚肉雞鴨。』另一個說:『左三爹爹在西北吃不到豬肉鮮魚,我看裡面裝的是牛肉羊肉。』第三個說,『不對,是海參、燕窩。』季高哈哈大笑起來,說:『你們都猜錯了,這裡面裝的是絕大經綸。』三個鄉鄰都驚呆了。一個說:『左三爹爹,你把金子做的輪子吞到肚子裡不可惜了嗎?』另一個說:『而且是絕大的,怎麼吞得進呢?』左季高聽了,笑得手中的蒲扇都掉到地上去了。」 曾國荃也大笑起來,問:「這是誰說出來的?」 「還有誰?白水洞的三個鄉鄰一回到湘陰,逢人便說,怪不得左三爹爹本事大,原來他肚子裡有一隻會轉的金輪子!」 曾國藩說到這裡,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 「大哥,你大安了?」曾國荃見他笑得開心,歡喜地問。 「大安了!」曾國藩快活地回答。 左宗棠這封短信的確遠勝歐陽夫人的祈禱和名醫的診治,曾國藩仿佛痊癒,精神又重新興旺起來。要辦的事情太多了:年前,湖廣總督李瀚章送來的淮鹽運往楚境章程修改的諮文要回復,兩江境內知府以上的官員同治十年政績密考要向朝廷呈報,狼山鎮總兵關於加強外洋船艦裝備的呈文要批復,岳州鎮總兵報來的幾處兵民鬥毆的事件要處理,每年春秋兩季巡視一遍長江水師的軍容軍紀,此事亦需專折奏請,還有不少瑣事也要作些交代。右目失明之前,諸如這些重要的奏摺批文,以及給老朋友的信函,他都親筆書寫,不假手幕僚,這幾年不行了。一會兒,黎庶昌、薛福成、吳汝綸等人奉命進來。曾國藩分別對他們口述大意,叫他們擬好草稿後再念給他聽。 黎庶昌等人受命出去後,巡捕送來一大疊各省各府的拜年信。他看了看信封,知道是誰寄來的後,便隨手扔在一邊。 最後一封是容閎寄的,他特為拆開。信的開頭竟是一串長長的頭銜:「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學士一等毅勇侯兵部尚書銜兩江總督南洋通商大臣兼兩淮鹽政總辦江南機器製造總局督辦夫子大人勳鑒」。曾國藩不覺失聲笑了起來,略為思忖,他提筆在旁邊寫了四句打油詩:「官兒盡大有何榮,字數太多看不清,減除幾行重寫過,留教他日作銘旌。」接下來又批一句:「由蓴齋擬一信,問出洋留學幼童選派事進展如何。」 因為曾國藩的康復,兩江總督衙門的緊張氣氛鬆弛下來,曾紀鴻帶著紀瑞、紀芬等弟妹子侄們,興高采烈地到桃葉渡看花燈。歐陽夫人指揮僕役們宰雞殺鴨,丈夫不請客擺酒,她還是要辦幾桌,將江寧城裡幾個大衙門的夫人太太們請來熱鬧一天。一年到頭,不知接過別人多少請柬,雖大部分沒有應請,但到底別人的禮數在,得趁著新年期間回回禮。來江寧十多天了,曾國荃一直沒有出過大門,這時也開始外出拜訪應酬。 冬天的江南,夜色來得早,剛吃完晚飯,兩江督署的各處房間便相繼點起了蠟燭、油燈,西花園、湘妃竹林和晚間無人住的藝篁館,則全部被濃重的漆黑所吞沒。這時,一個身穿黑色皮衣緊腿褲的中年男子,以矯健的身手躍上督署高大的圍牆,四處張望一眼後,再輕輕跳下,然後穿過斑竹林,踏過九曲橋,躲過侍衛的眼睛,徑直向總督的書房走來。 門吱地一聲開了,正躺在軟椅上閉目養神的曾國藩並沒有睜開眼睛來,只是輕輕地問了一句:「誰進來了?」 燈光下,躺椅上的前湘軍統帥竟是如此的衰老孱弱,使中年漢子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心裡很是悲涼。見無人答腔,曾國藩睜開餘光不多的左眼。眼前的漢子壯健威武,並不是時常進出書房的兄弟子侄和衛士僕役,昏昏花花的目光看不清來者是誰,但又覺得眼熟。 「曾大人,你不認識我了?」中年漢子走前一步。 好像是康福,但他怎麼可能沒有經過任何通報,便隻身來到書房呢?他揉了揉眼睛,雖然七年沒有見面了,雖然燈光不亮,人影朦朧,曾國藩還是認出來了:「價人!」剛喊了一聲,又連忙補一句,「真的是你來了嗎?」! 「是我呀,大人,是我康福來了。」康福也激動起來。 「價人,你走過來,靠著我身邊坐下,讓我好好看看你。」 康福走過去,在曾國藩躺椅邊的凳子上坐下來。 曾國藩將康福仔仔細細地端詳了很久,又捏著他的手,慢慢地說:「價人,自從沅甫來江寧,告訴我,說你在東梁山下生活得很好,兒子聰慧,鏢藝驚人,我心裡喜慰極了。價人啦,想不到今天還能見到你,這下我放心了,可以閉著眼睛去了。」 說著說著,臉上竟然滾動起淚水來。康福望著動了真情的老上司,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用雙手將那只乾枯少熱氣的手緊緊地握著。 十天前,康福從武當山回來,兒子把曾國荃留下的字條給他看,又說那人還送了一條很暖和的毛圍巾。看了字條,摸著圍巾,康福整整半夜未合眼。七年來,康福雖然有心遠離人世,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仍然是大清王朝的一個子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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