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一〇六


  康福仁兄:欣聞你尚活在人世,拜訪不遇,當謀下次再會。大哥病重,我特為由湖南去江寧看望。韋俊伏法後,康氏祖傳之棋已由大哥珍藏。能與仁兄再來一場飲酒圍棋,真人生快事一件!沅甫頓首于玉溪橋康府儘管這個赫赫九帥名滿天下,東梁山下的封老漢和康重卻並不知沅甫為何人。老漢叫康重將紙折好收下,待爹爹回來後即交給他。曾國荃看著這個聰敏的少年,心裡歡喜不已,想著要送件東西給他作個紀念。在身上摸了摸,又找不出一件合適的物品,正引以為憾時,猛然見胸前垂下的圍巾,他立即取下來。這是一條用二十只火狐狸腋毛皮製成的大圍巾,當年以九百兩銀子派人從京師購得。他毫不猶豫地將圍巾遞給康重:「小重子,伯伯送給你,你收下吧!」

  康重伸過手接著。那圍巾異乎尋常的柔軟,仿佛裡面藏著一個火源似的,不斷地發出溫暖的熱氣來。康重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好的東西,剛要收下,又記起父親一再告誡的話,於是把圍巾遞過去:「我爹爹講的,不能要別人的東西。」

  曾國荃哈哈笑起來,說:「別人的東西可以不要,我這個伯伯的東西,你非收下不可。待你爹爹回來後,他會告訴你的。」

  康重又轉臉看著封爺爺。老漢說:「客人既然這樣說,想必是你爹的至交好友,你先收下,以後交給你爹。」

  封老漢竭力挽留曾國荃一行在家吃飯,他哪裡肯留下,遂告辭返回船上。

  曾國荃父子一行到達水西門碼頭時,江寧城已沉浸在一片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了。各大衙門、商號,以及有錢人家的大門口,早已張燈結綵,裝點一新。從他們那高高的圍牆裡傳出的不只是爆竹的鳴響,還有各種誘人的香味和悅耳的管弦之聲,以及能使滿天雪花融化的熱氣!同治十年即將過去,楹柱上的舊桃要換新符了。人們在祭神祭祖祭天地,祈禱著新的一年裡,在祖宗神祇的保祐下升官發財,闔家吉祥,平安順暢,事事如意。

  乍看起來,江甯城是繁華的,安寧的,尤其是那秦淮河的畫舫絲竹,夫子廟的百業雜耍,胭脂巷的紅男綠女,貢院街的肥馬輕裘,更把這個六朝古都點綴得溫柔富貴、風流旖旎。細看卻不然。不用說城外那些燒磚的破窯裡,低矮的土地廟中,城牆邊一個接一個用舊席爛板搭成的小窩棚裡,就在城裡的屋簷下、橋墩下,以及那些形形色色的破爛棚子裡,不知蜷縮著多少奄奄一息的饑民乞丐、逃荒流浪者。他們面黃肌瘦的臉孔,深凹失神的眼睛,用麻袋樹皮裹著的身軀,還有那就在他們不遠處躺著的一具具凍僵的餓殍,把江南第一城的繁華表像撕得稀爛,把同治中興的神話揭露無遺!

  江寧城裡地位最高的衙門——兩江督署,迎來了它複建之後的第一個新年,本該盛妝濃抹、熱熱鬧鬧地慶賀一番,但由於它的主人素來儉樸,更因他在年前到城裡城外巡視了一遍,親眼見到「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情景展現在他的治下,心情異常沉重。他吩咐家人只在大年三十夜晚和初一早上放兩次鞭炮,其他日子一概不放,酒肉果品不可過豐,全家老老少少一律不做新衣,略比平日乾淨整齊點就行了。大門口除懸掛四個大紅燈籠表示吉慶外,所有一切與往日無異。

  因九弟的到來,曾國藩的心情異常興奮,接連長談了兩個夜晚。曾國荃將在猛虎山上作客的一節暫時不提,先告訴他康福的消息。

  「康福還活著?」曾國藩驚喜萬分,接著又喃喃自語,「那年打掃戰場,一直不見他的屍身,我便存著一線希望:莫非康福沒有死?果然現在還健在,真是天祐善人!」

  曾國荃把去東梁山訪康福不遇,見到其子,留下字條一事簡略地說了一下,又將康重著實誇獎了一番。

  「你怎麼會知道康福隱居在東梁山呢?」康福還活著,給重病中的曾國藩很大的安慰。

  「我在荻港碼頭上偶遇吉字營一舊部,聽他說起的。」

  「哦!」曾國藩沒有再追問下去了,他兩眼望著燭光出神,好似在回憶與康福相處的歲月,好長時間才輕輕地說了一句,「不知康福什麼時候從武當山回來,我真想有生之日再見他一面,我虧欠他的太多了!」

  「這個容易。」曾國荃說,「過段時間派人把他接到江寧城來就行了。」

  也許是興奮過度的緣故,曾國藩的舊病又發了:頭昏眼花,右腳麻木,耳鳴不止,一連幾天不能開口說話。同治十一年大年初一,曾國藩在僕人攙扶下,勉強出面,接受江甯文武的祝賀,並率領大家望北向太后、皇上叩拜。儀式剛一結束,便又臥倒床上。江甯官場新年互拜的閒聊中,都免不了一個重要話題:宮保曾侯病情嚴重。大家歎息著,說過去的軍營太艱苦了,這些年的公務又如此繁重,任是鐵人都難以支撐。也有人悄悄議論:老中堂的病主要來源於前年的津案,「外慚清議,內疚神明」,這種心靈深處的悔恨所造成的痛苦,要比勞累給人的傷害強過百倍。

  兩江總督衙門更是籠罩著一片陰雲。歐陽夫人夜夜對著祖宗牌位默默禱告,祈求祖宗在天之靈保祐夫子早日康復。歐陽兆熊帶著幾個名醫天天進府診視。前年曾國藩在天津時寫信要兒子做棺材,紀澤兄弟不忍心做。眼見這次情形嚴重,紀澤悄悄地跟九叔商量,要不要把壽器先做好,並說有現成的建昌花板在。曾國荃想了一下,說:「遲早要做的,現在就做吧。」於是督署東側幾間雜房裡,三個木匠開始敲敲打打了。

  到了初七後,曾國藩病勢漸有好轉,頭不暈了,能吃點稀飯了,便掙扎著起來,把前幾天的日記一一補上。剛寫了幾頁字,又覺得累了,只好閉著眼休息。略歇一會,感覺到好了一點,便又拿出一本《理學宗傳》來閱讀。

  「大哥,我給你一樣好東西!」曾國荃走了進來,一隻手放在背後,臉上洋溢著欣喜的光彩。這一瞬間,使曾國藩想起三十年前,跟著他在京師讀書的那個十七八歲九弟的神情。

  「有人給你寄來一封信,你猜猜是誰?」

  「給我寫信的人成百上千,我哪裡猜得出!」看著九弟這副高興的模樣,做大哥的也受到了感染,乾枯多皺的臉上略露一絲淺笑。

  「你絕對想不到,是左老三從西北寄來的。」曾國荃躲在背後的手高揚起來,兩個手指夾住一個長大的信封。

  「是左季高的信?」突然之間似乎頓生力量,曾國藩竟然站了起來。「快給我看!」

  不能怪曾國藩太激動。這個在西北戰場上建立赫赫戰功的老友,自金陵攻克之後,已整整八年沒有來信了。儘管曾國藩曾主動給他寫信表示友好,儘管有關西北的糧餉,曾國藩一粒不缺、一文不少地準時發出,儘管應他之請,將湘軍的後起之秀劉松山派出支援,左宗棠始終沒有一紙親筆信給曾國藩,寄來的函件全部是冷冰冰的公文。這些年來,每當想起湘軍創建之初,左宗棠所給予的大力支助,尤其是靖港敗後欲再度自殺的那個夜晚,左宗棠一席與眾不同的責駡所起的巨大作用,曾國藩就覺得對左宗棠有所虧欠,甚至連左宗棠罵他虛偽——這對一向以誠自命的曾國藩來說,是傷透了他的心——他也能予以體諒寬容。不過,左宗棠的倔脾氣,曾國藩是知道的,實在要強到一頭去,自己也無能耐拉回來。

  現在,這個英雄蓋世的今亮居然萬里迢迢地寄來了私函,信封上端正地寫著「曾滌生仁兄親啟」,跟道光、咸豐年間一個樣,曾國藩不覺油然而生親切感。

  他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剪開信套,裡面跳出左宗棠勁秀兼備的字跡。他擦了擦眼睛,然後抖開紙,聚精會神地看起來。曾國荃站在一旁,只見大哥臉在微微抽搐,手裡的紙在輕輕地顫動。曾國藩看著看著,終於雙眼一閉,身子向椅背一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歎道:「左季高畢竟是我輩中人!

  他是個真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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