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 |
九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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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當然是無識者淺見。」曾國藩接下去說,「當今內亂雖平,外患不已,大清江山時有被蹂躪之虞,八旗、綠營不能作依靠,前事已見,保太后皇上之安,衛神州華夏之固,日後全仗賢弟之淮軍。另外,維護我湘淮軍十多年來破世俗文法之成果,亦只有指望強大的淮軍的存在。這就是我要跟你說的第一點,今後不管有多大的風波興起,淮軍只可加強而不可削弱,這點決不能動搖。」 「請恩師放心,只要門生一息尚存,這一點一定謹守不渝!」李鴻章語氣堅定地表示。他沒有保君衛國的強烈神聖使命感,也並非有維護湘淮軍破除世俗文法戰果的深遠認識,他只有一個明確的觀點:亂世之中手裡的刀把子不能松,這是一切賴以存在的基礎。不過,曾國藩的這些話也給他以啟示,他今後可以保君衛國的響亮口號來從多方面提高淮軍的戰鬥力,而一旦淮軍真的成了天下獨一無二的勁旅,便任是誰人也不敢說撤銷一類的混帳話了! 「長毛平後,我曾期望國家即刻中興,誰知撚亂又起;撚亂平後,可以措手了,不料又發生津案。在處理津案時,我已力盡神散,自知不能再有任何作為了,而朝野又對津案的處置分歧甚大,一時尚難望彌縫。中興何時到來,看目前形勢,實難預卜。然天生我輩異於流俗者,就在於以天下興亡為己任,知難而進,甚至知其不可為而強為之。數十年來,我知辦事之難,在人心不正,風俗不厚,而正人心厚風俗,其始實賴一二人默運於淵深微莫之中,而其後人亦為之和,天亦為之應。我與賢弟,正是屬這一二人之列。我力求先正己身,同時亦大力培養一批人才,造就一批好官,將他們當作種子,期待他們開花結果,實現天下應和的局面。可惜此事辦得並不成功,爾後尚須賢弟時時自覺一身處天下表率的地位,並且還要多多培植人才,援引好官,到了普天之下都來應和的時候,風俗自然改變,康乾盛世當可重睹。這是我要與賢弟談的第二點。」 說到人才,李鴻章一向最服曾國藩的知人善任,於是趁機問:「恩師,門生閱歷有限,又常帶兵打仗,無暇深究,對當今一些重要人物都乏真知灼見。恩師向以識人精微著稱,是否可將他們略加品評,以便門生心中有數?」 曾國藩聽後沉默著,很久不做聲。 曾國藩上上下下地梳理著長須,沉思良久,才慢慢地說:「月旦人物,從來非易,身處高位之人,一言可定人終生,故對這類話尤須謹慎。我向來不輕易議論別人,即因為此。今日晤談,非比尋常,有些話再不說,恐日後永無機會了。不過,我也只是隨便說說,你聽後記在心裡就行了,不必把它作為定評,更不要對旁人說起。當今海內第一號人物,當屬在西北的左季高。此人雄才大略,用兵打仗,自是第一好手;待人耿直,廉潔自守,亦不失為一良友賢吏。但喜出格恭維,自負偏激,這些毛病害得他往往吃虧,而他自己並不明白。金陵收復後,他不與我通往來,後人也許以為我們凶終隙末。其實我們所爭的在兵略國事,不在私情。我一直認為他是大清開國以來少見之將才。我想,他若平心靜氣地談起我,大概也不會把我說得一無是處。」 李鴻章說:「門生聽楊昌浚說,浙江的餉糈只要晚到幾天,左季高便會火速函催,不管青紅皂白,開口便嚴厲責問:你的官是誰給你的?誤了我的大事,我立即參掉你的巡撫!」 「這就是左季高!」曾國藩笑道,「這話只有他說得出。左宗棠之下當數彭玉麟。此人極富血性,光明磊落,嫉惡如仇,且淡泊名利,重情重義,我常說他是天下一奇男子。他每次都跟我說起要回到他的退省庵去。」 「他曾對我講過,陳廣敷先生有次仔細看了他的骨相,說他前世是南嶽一老僧。」李鴻章插話。 「這或許是真的。」曾國藩正色道,「廣敷先生的相是看得很准的。他要回退省庵,我也不再強難他了。今後小事,你也不要再去驚動他。倘若洋人與我有戰事,你用忠義二字一激,我料他哪怕七十八十歲,也會像老廉頗一樣勇赴前線。」 李鴻章點頭應允。 「此外還有郭筠仙。前幾年在粵與寄雲鬧得不可開交,衡情衡理,自是筠仙不對。早年在都中,寄雲見筠仙之文采,便極欲納交,央我從中紹介。後任湘撫,又屢思延之入幕。比任粵督,廷寄問黃辛農能否勝粵撫之任,寄雲即疏劾黃及藩司文格,而保郭堪任粵撫,令兄堪任藩司。寄雲才具固然不如筠仙,但畢竟有德於筠仙,而筠仙與寄雲爭權,弄得督撫不和。筠仙自己亦不檢點。先是棄錢氏夫人,後迎錢氏入門,其老妾命服相見。住房,夫人居下首,妾居上首,進撫署則與夫人、如夫人三乘綠呢大轎一齊抬入大門。你看,輿論怎不鼎沸?而筠仙竟悍然不顧。」 「怪不得粵撫做不下去了。」這些趣聞,李鴻章聽得甚是有味。 「不過話要說回來,筠仙之才,海內罕有其匹,然其才不在封疆重寄上。他才子氣重,不堪繁劇。他只能出主意,獻計謀,運籌於帷幕之中。他對洋務極有見解,明年合適的時候,我擬保薦他出洋考查一次,他的所見必定會比志剛、斌春要深刻得多。我觀他的氣色,決不是老于長沙城南書院的樣子,說不定晚年還有一番驚人之舉,從而達到他一生事業的頂峰。」 「我對這個同年多少有點瞭解,他最適宜與洋人交往。去年津案發生,舉國主張強硬,反對柔讓,筠仙力排眾議,痛斥不負責任的清議,真正難能可貴。」 「是呀,他在這方面的見識遠勝流俗,也勝過孟容。」曾國藩說,「另外,劉印渠長厚謙下,心地亦端正,性能下人,是有福之相。官秀峰城府甚深,與人相交不誠,然止容身保位,尚無險陂。沈幼丹胸次窄狹而本事不小。楊厚庵不料病重得臥床不起,他學問不足,事業怕就只做到這一步了。黃翼升人極老實廉潔,但本事不及,長江水師提督一職,今後遇到合適人再更換。丁日昌精明能幹,辦洋務是一把好手,但操守方面欠檢點,物議頗多。」 「關於丁日昌的議論我也聽說過,天津有人罵他丁鬼子。此人有點像門生,做事不大留後路。」李鴻章自嘲似地笑了笑。 「近日戶部有一折,言減漕事,據說是王文韶所作。你認識此人嗎?」 「沒見過。」 「這道摺子寫得好,其人有宰相之才,今後要注意接納。」 「噢。」李鴻章在心裡記下了這個名字。 「至於令兄筱荃,血性不如你,但深穩又過之。」 「恩師,你看門生最大的不足在哪裡?」 李鴻章突然心智大開,冷不防向曾國藩提出這個問題。憑他多年與老師相處的經驗,知道用這種突然發問的方式,往往可以得到老師心中最直率的真言。果然奏效。曾國藩隨口答道:「你的不足在欠容忍。我一生無他長處,就在這點上比你強。還是在京師時,邵位西便看出來了,他說我死後當諡文韌公,雖是一句笑話,卻真說到了點子上。我那年給你講的挺經的第一條,你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李鴻章連聲答。那年曾國藩說的兩個鄉下人在田塍上互不相讓的故事,給他極深的印象。他曾經認真地思考過很長一段時間,也體味出了這個小故事中所包含著的許多內容,但他把握不准老師本人的意思。「恩師,門生和其他幕僚當時都猜不透那個故事中的含義,您啟發我們一下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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