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九七


  是的,這的確是湘江邊上的真正的斑竹!只見略帶黃色的青皮竹杆上,佈滿著大大小小的黑色斑點,那黑點極像濺在宣紙上慢慢浸漬的墨痕。把它比作人的眼淚,女人的眼淚,尤其又是舜王的後妃——美麗忠貞的娥皇、女英的眼淚,真是妙極美極!李鴻章輕輕地撫摸著竹竿,感歎著蒼筤中竟有如斯稀品,更感歎著人群中竟有如斯富於幻想的楚人,而楚人的代表,又正是屋子裡那位已成衰弱的恩師。他一向崇敬老師宏闊的氣魄、堅毅的意志,今天他看出了老師的心靈中還深藏著才子般的綿綿情致。

  李鴻章一連看了幾十根竹子,在竹林中眷戀了半個鐘點之久,才依依不捨地回到藝篁館,坐在老師的對面。他喝了一口熱茶,興趣濃烈地問:「恩師,這竹子移來多久了?」

  「還不到一個月,眼下長得還可以,假若能在這裡世世代代紮下根,那就真是一件好事。」曾國藩笑意盈盈。

  李鴻章突然覺得,老師對斑竹移到西花園的成功的喜悅,甚至超過了當年的奪取江寧。

  「恩師,您送幾根給我吧,讓老四把它種到廬州李家寨去!」李鴻章說,那莊重的神態也與當年請求籌建淮軍相當。

  「行!」曾國藩爽快地答應,「如果明年這批斑竹還能如此枝繁葉茂的話,我一定送四十根給你。你四兄弟一人十根,這裡還留五十根,我五兄弟也一人十根。」

  這句看似隨隨便便的話中,包含著怎樣的情誼,李鴻章一聽就掂出來了。他十分激動地說:「謝恩師!」

  「喝口熱茶吧!」當僕人來到石桌邊,將原先的冷茶潑去,換上熱茶時,曾國藩對李鴻章說,「少荃,你知道我為何如此喜愛湘妃竹嗎?」

  「因為此竹是恩師家鄉的特產,恩師看著它,猶如回到了家鄉。」李鴻章不加思索地回答。

  「你說得對,但還不只這一層意思。」曾國藩撫須微笑著說。

  「還因為此竹有一個美麗動人的傳說,使得它比別的竹子更逗人喜愛。」李鴻章立刻加以補充。

  「說得好,但還不完全。」

  「那……」李鴻章略停片刻,嘻笑著說,「門生愚陋,實在想不出了。」

  以李鴻章的敏捷,莫說兩層原因,他一口氣說上十層八層都不要緊,但他有意不說了。一來他素知恩師城府極深,恩師心中的意念不是他能輕易道得出的;二來他要在恩師面前保持著虛心求教的晚輩形象,寧可不再猜下去,請恩師賜教,也不要逞強顯能,使乖賣巧。這也是李鴻章磨練出來了,恃才自負的淮軍領袖,過去對這一點是想都不願去想的。

  「湘人愛斑竹,老朽尤重之,物以稀為貴,且又有舜王南巡,客死蒼梧,娥皇、女英尋夫不見,淚灑竹林自投湘江的那一段傳說,這的確是斑竹受人喜愛的原因。老朽看重斑竹,主要是從斑竹的身上聯想到了一種血性。娥皇、女英明知舜王已死,不可再見,卻偏要南下尋找,尋不著,則投水自盡,以身相殉。這是什麼血性呢?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的血性,是以死報答知遇之恩的血性,是對目標的追求至死不渝的血性!」

  李鴻章聽著聽著,不禁肅然起敬。他的腦子裡漸漸浮現出二十七年前的碾兒胡同書房,恩師在給他講《詩經》中的借物喻志,講先賢的品德節操……身為太子太保、協辦大學士、一等肅毅伯的李鴻章,在恩師的面前,仍有一種當年作學生時的凜然崇敬之感。他在細細地咀嚼恩師今日說這番話的深遠含義。

  「少荃,這次我們師弟在江甯晤面,說不定是今生今世的最後一面了。」曾國藩的聲調突然變了,風卷松濤、浪掀戰艦的激昂慷慨被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情緒所替代。

  「恩師精力如昔,門生今後求教的日子還長哩!」李鴻章心中『憮然,臉上仍泰然無事地微笑著,似不把這話當作一回事。

  「你不知道,我的腳已腫了好幾個月了。」曾國藩把腳伸前一步。「俗話說男怕穿靴,女怕戴帽,這腳發腫是一個極壞的預兆。」

  「不要緊的。我回保定後,為恩師尋一個專治此病的良醫來。」李鴻章注視著曾國藩伸過來的腳,安慰道。

  「不必了。」曾國藩恢復了常態,「這二十年來,我已死過幾次了。死,對我來說,不值得害怕。把你從保定請來,是想在死前跟你說幾句重要的話。少荃,時勢把我們師弟綁到了一起,塞進了一條航船中。」

  天空上的裂雲漸漸縫合,溫暖燦爛的冬日又被陰霾所掩蓋,富麗矞皇的兩江總督衙門重新變為一幅灰濛濛的水墨畫卷。李鴻章感覺到胸口有點堵塞,身上添了一分寒意。他肅然答道:「這些年來,門生追隨恩師身後做了一點事,雖是時勢所促成,但恩師獎掖提攜之大恩,門生豈能須臾淡忘!」

  「當年在京師初見賢弟之面,老夫便將賢弟許為偉器。丁未年賢弟打馬進玉堂,我視你與郭筠仙、帥遠燡、陳作梅為丁未四君子。安慶攻下後,我請賢弟招募淮勇,東下上海,後又以蘇撫一職密薦。我一生庸碌,無所建樹,唯一可安慰的就是看准了賢弟是個可寄重任的大才,要說報答皇恩,留聲後世,也僅此一樁而已。」

  曾國藩一往情深地追憶著往事,至高至重的由衷贊許,把李鴻章的心情推向激動莫名的峰巔。他以近於哽咽的聲音說:「門生微薄之勞,與恩師巍巍功德相比,如爝火之比日月,沙丘之比泰嶽,何況這點勞績,也包括在恩師一生的勳業之中。」

  「十年來,湘淮兩軍、曾李兩家為世所矚目。前人說嶢嶢者易缺,皎皎者易汙,又說木秀于林,風必催之,老朽近年來常有憂讒畏譏之患,時存履薄臨深之感,這是老朽與生俱來的膽氣薄弱、遇事瞻顧的本性,所喜賢弟豪邁堅強,敢作敢為,在心性上勝我多多矣,這是老朽最堪欣慰之處。」

  「門生也經常有空虛怯弱的時候,尤當事機不順、夜闌更深之時更是如此。」李鴻章向以鐵腕強硬著稱,這是他在人前第一次表示自己也有虛弱的一面。

  「我想再硬再強的人,這點靈府深處的怯弱感總是難免的。蘇長公說,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人在天地滄海之間是何等短暫渺小,能不怯弱嗎?」曾國藩淡淡一笑。僕人過來換上熱茶,曾國藩喝了兩大口,李鴻章也淺淺地呷了一口。

  偏西的太陽被陰雲壓抑多時,終於又掙扎出來了。它的金黃色的光輝照在洪秀全留下的畫舫上,也照在從君山移過來的湘妃竹上;它照在曾國藩灰黃多皺的長臉上,也照在李鴻章豐滿厚實的雙肩上。人有好惡,它無偏倚;人有壽夭,它將永恆。

  「我自知來日苦短,死在旦夕,賢弟正如麗日中天,方興未艾,前途極宜珍重,我有幾句心腹話要對賢弟說。」曾國藩凝重地對凜然端坐的門生說,「湘淮軍自創建以來,平長毛滅撚寇,殺人不計其數,仇敵遍於天下,這自然不消說了。還有一層,不知賢弟可曾注意到,湘淮軍之所以取得勝利,乃因破除祖宗成法、世俗習見。」

  「門生知道。」李鴻章點頭說,「我朝兵權握在中樞,從不下移。過去川楚白蓮教造反,各地建起團練,參與鎮反,然事畢團練即全部解散。湘淮軍一反成例,為平定長毛撚寇之主力。長毛平後,恩師遵成法,湘勇陸師撤去十之八九,但水師仍基本保留,並轉為經制之師。撚寇平後,淮軍撤去不過十之二三罷了。這些都與世俗文法大不相合。」

  「對!你見事明白。」對李鴻章的回答,曾國藩十分滿意。

  「湘淮軍不反世俗文法,則不可成事;湘淮軍一反成法,則又貽下無窮後患。有人說,將啟唐之藩鎮、晉之八王之先聲,非危言聳聽,實見微知著也。我生性顧慮甚多,懾於各種壓力,同治三年江寧收復後,強行大撤湘軍,雖一時免去了不少口舌,但終究缺乏遠見,後之撚亂幸賴賢弟淮軍以成大功。賢弟氣度恢廓,近年來不但不撤淮軍。反而大量用洋槍洋炮裝備,成為當今天下第一勁旅。對於此事,朝野議論頗多,甚至有人以董卓、曹操視之,疑有非常之舉。」

  說到這裡,曾國藩又端起茶杯喝水,並注意看了下李鴻章的反應。只見他神態自若,並不因世有董、曹之譏而動容。

  曾國藩心裡歎道:「這就是李少荃,他到底與我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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