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九九


  望著李鴻章這副虔誠的態度,曾國藩笑了:「其實也沒有什麼很深的含義,一樁鄉下時常可以看到的小事罷了。都是兩個強人,在那裡挺著,看哪個挺得久,不能堅持下去的人就自然輸了。我這個人年輕時就喜歡與人挺著幹,現在老了,不挺了,也就無任何業績了,看來還要挺,所以提醒你注意,世間事誰勝誰負,有時就看能挺不能挺。」

  李鴻章似有所悟地點頭。隔了一會兒,他說:「門生當時想,恩師講這個故事,是要告誡我們:天下之事,在局外呐喊議論總是無益,必須躬身入局,挺磨負責,如同那個老頭子樣,乃有成事之望。好比後來發生的天津教案,主戰者全是局外之人,他們不負責任,徒尚意氣,倘若讓他們入局負責,也不會喊得那麼起勁了。門生這個理解,不知也有道理否?」

  「有道理。」曾國藩會心一笑。心裡想:這個聰明過人的年家子,真的能見人之所不能見,發人之所不能發,你看他把那個爭過田塍的小故事,與津案輿論聯繫得真是天衣無縫!

  「第三件大事,是希望賢弟把徐圖自強的事業進行到底。

  這一兩年先要把選派幼童出洋一事辦好。賢弟于此成績斐然,我最為放心。」

  說起辦洋務,李鴻章興趣最大,也自認為研究最深,他不覺高談闊論起來:「洋務非辦不可!歐洲各國百十年來,由印度而南洋,由南洋而東北,闖入我邊界腹地。凡前史之所未載,亙古之所未通,無不款關而求互市。我皇上以如天之度,一概與之立約通商,合地球東西南北九萬里之遙皆聚於中國,這的確為三千年一大變局。中國之弓矛、抬槍、土炮,不能敵洋人之來複槍炮,中國之舟楫艇船,不能敵洋人之輪機兵船,故而受制於洋人。處今日之局勢而侈言攘夷、驅逐出境等等,固虛妄之論,即欲保和局、守疆土,若無槍炮船艦,亦是空話。門生以為,自強之道在師其所能,奪其所恃,故不能不辦機器局,辦造船廠。門生想,洋人之槍炮艦船,也不過創制於百數十年間,就能持之而侵淩我中國。若我們果能深通其法,也就能造出如洋人一樣的船炮,說不定還可超過他們,那時就不愁攘夷自立了。所以門生極為贊成派幼童出國留洋之事,並竭盡全力協助恩師辦好。」

  曾國藩握須凝神聽完李鴻章這番宏論,對他所提出的「三千年一大變局」的論點激賞不已。這是一句振聾發瞶的呼喊,但願太后、皇上、中樞諸大臣,以及各省督、撫、將軍、提督都能聽到這聲呼喊!

  「少荃,你以『三千年一大變局』這句話來概括今日形勢,非常簡明動聽。你回保定後,就以這句話為宗旨,把剛才說的這些內容,給太后、皇上上一個摺子,讓天下人都能受到震動。」

  「好,我回去就寫。」李鴻章也早有這個想法了,他要給醇王和前不久去世的倭仁一類的人敲敲警鐘。

  「少荃,有一點我要提醒你,無論辦洋務也好,引用洋人的好辦法好制度也好,還是派人留洋也好,有一個基本之點要時刻記住,那就是必須以我中華名教為本。這個意思,你的幕僚馮桂芬早在十年前便用最明確的語言表達了:『以中國之倫常名教為原本,輔以諸國富強之術。』這句話,我很讚賞。」

  「這也是門生的意思。景亭老先生《校邠廬抗議》一書中許多觀點,都與門生磋商過。刻印時,門生還資助他二百兩銀子。」李鴻章笑道。

  「那就好。」曾國藩滿意地頷首。「洋人的長處要學,老祖宗的衣缽更不能丟!」

  稍停片刻,他又問:「少荃,直隸是外交第一要衝,這一年多來,你與洋人交涉,抱定一個何等樣的態度?」

  李鴻章思索一會,說:「門生與洋人交往,也無一個固定的態度。洋人狡詐,門生只同他們打痞子腔。」

  說完,眼睛看著曾國藩。曾國藩以五指捋須,久久不語。

  李鴻章知此話說得不得體,便不再說下去了。

  「啊,痞子腔,痞子腔!我不懂你的痞子腔是何打法,你打兩句給我聽聽。」曾國藩的手在花白的鬍鬚上一上一下地移動了好幾個來回,才慢慢地說出這兩句話來。

  李鴻章忙說:「門生這是信口胡說的,究竟應以何種態度與洋人打交道,還求恩師指點。」

  曾國藩的手仍未離開鬍鬚,將李鴻章諦視良久,說:「依我看,還是一個誠字適當,誠能動人。洋人亦是人,中國人可以誠動之,洋人豈能例外?聖人言忠信可行於蠻貊,這是斷不會錯的。我們眼下既無實在力量,盡你如何虛強造作,他是看得明明白白,都是不中用的。不如老老實實,推誠相見,與他平情講理,雖不能占到便宜,也或不至過於吃虧。無論如何,我的誠信身分,總是靠得住的。腳踏實地,蹉跌亦不至過重,想來比痞子腔靠得住些,你說是嗎?」

  「是,是。」李鴻章點頭不已,「門生今後一定遵循恩師的教誨辦理,與洋人推誠相見。」

  斑竹林邊,藝篁館裡,師生倆推心置腹地暢談著。西邊天空漸由明朗而轉成緋紅,最後,夕陽終於頑強地沖出雲層,在即將墜入西山的最後一瞬間,露出了它火紅的一角。餘輝將兩江總督衙門照得通明透亮,預示著明天將是一個晴朗的日子。曾國藩對著窗外的僕人招招手。那人進來,雙手捧著一個約七寸長三寸寬,以暗紅織錦飾面的小木盒。曾國藩接過小盒,打開盒蓋,露出兩個墨綠色的精美玉球來。他指著玉球對李鴻章說:「這兩個和闐玉球,原是穆中堂的愛物,在他的手心裡轉過二十餘年。咸豐四年穆相病重期間,托康福送給了我。從那時起,在我的手心裡又轉過十七八年了。現在,我也不需要用它了。賢弟目前雖精力充沛,然亦需早加保養。明天是個晴天,正好啟程,我一生無奇珍異寶,穆中堂的這兩個玉球,就轉送給你,權作我留給你的一點紀念吧,願賢弟為國珍重!」

  李鴻章舉起雙手,鄭重地接過木盒,一時不知說什麼是好。這時,曾紀澤拿了一件絲棉斗篷走了進來,對父親說:「剛才收到九叔從武昌發來的信,已于初二日啟錨來江寧,這兩天內怕要到了。」

  「哦,沅甫是該到了。少荃,我們回上房吃夜飯去吧!」

  曾國荃在彈劾官文之後,日子過得很不舒心。前向與撚軍打仗,新湘軍敗得潰不成軍。官場對劾官一案一片嘲諷,都說他心胸狹窄,居功自傲,朝廷也覺得他做得過分了。曾國荃處在內外夾攻之中,遂藉口傷疾復發,辭官回裡了。回到荷葉塘之後,他用從安慶、江寧掠來的金銀廣置莊田,大興土木,大夫第建築得龐大複雜,耗去近十萬銀子,令湘鄉士紳聞之咋舌。平素家居揮金如土,一切都講究豪華、氣派。他嫌湖南的信箋不好,派人帶八百兩銀子進京,將琉璃廠的名貴信箋一掃而空,驚得那些老闆們瞠目結舌。他自己也覺得有點太鶴立雞群了,怕招致兄弟侄兒們的怨恨,於是瞞著大哥,在離黃金堂五裡外的地方建起一群樓房,取名富厚堂,作為送給大哥的禮品。又建一座房子,取名有恆堂,送給國葆的嗣子。又將黃金堂予以改建,更名萬年堂,安置國潢一家子。國華的妻妾住白玉堂,不想再動,於是他又送二萬銀子給紀壽。這樣,兄弟侄兒們同聲讚揚九爺的手足情深。但方圓數十裡的百姓則怨聲四起。因為曾府興建如此多的高樓大廈,需要大量的合抱老樹,而這些老樹大都長在墳山上,主人家都不願砍伐。曾國荃把四鄉頭面人物請來,要他們幫忙。

  這些人誰不想討好?便硬逼著老百姓砍掉從祖父輩、曾祖父輩傳下來的墳山大樹孝敬曾府。百姓們敢怒不敢言,私下裡無不恨得要命,都巴望新建的樓房遭雷打火燒。這尚在其次,最使曾國荃頭痛的是兩件事。

  一是原吉字營陣亡將領們的子弟,三天兩日來找他訴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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