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 |
九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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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曾國藩留下聶緝槻,請他共進晚餐。破格的禮遇,使聶緝槻頗為意外。他想起老中堂曾問過他訂親沒有。 「是不是要為我作伐,真有這樣的好命嗎?」江南總局的年輕委員想到這裡,情緒頓時高漲起來。他知道老中堂不大喜歡多喝酒的文人,遂滴酒不沾,放開膽子津津有味地吃了三大碗飯。屏風後的歐陽夫人看了正中下懷。貪杯壞事的袁秉楨、羅允吉傷透她的心,體質羸弱的郭剛基更令她痛苦不已。客廳裡的這個青年不喝酒,能吃飯,正是歐陽夫人眼中正派、身體好的象徵。吃完飯,喝過茶後,聶緝槻起身告辭。家人捧出十段各種顏色花紋的洋布放到幾上。曾國藩指著洋布說:「紀澤娘過去與你母親熟,也見過你的兩個姐姐,她要給她們三人各送一段衣料,不知她們喜歡什麼花色,你給她們各挑一段吧!」 聶緝槻聽了,心裡樂不可支,他將十段布料,一段一段細細地看著摸著,最先挑出一段黑呢,說:「我母親素來不喜歡花花草草,平時家居愛作男子裝。這段黑呢給她做衣服好。」 又挑起一段米色起小花的格子絨洋布,說:「我大姐三十歲了,生了兩個孩子,她愛美,又頗穩重,這段布給她最好。」最後挑了一段黃底綠葉粉紅桃花亮閃閃的緞子,咧開嘴唇笑道:「二姐明年出嫁,她又愛俏,這匹緞子給她做嫁妝最合適。」 當曾國藩把聶緝槻選布的情形告訴夫人時,歐陽氏徹底放心了:這孩子心眼細,對女人關心,今後一定會對妻子體貼照顧。這樣的女婿打起燈籠也難找啊!她催丈夫即刻給聶亦峰發信,定下這門親事,明年就嫁女。過了二十歲的姑娘,再不能留在娘家了。 「你這是一廂情願。我們相中了他的兒子,萬一他看不上我們的滿姑呢?」曾國藩樂哈哈地笑道。 「哪有這個事!」歐陽夫人像受了委屈似的,「我的滿姑又漂亮又能幹,誰見了誰愛,還有看不上的?沒有這個道理!」 正說著,紀芬進來對父親說:「折差送來一個大包封,請父親去大堂祗領。」 曾國藩穿上朝服,來到大堂,焚香望北跪拜後,接過包封。打開一看,原來是太后、皇上賞賜的年禮。自從同治年間來每年如此,不論他在前線指揮打仗,還是在安慶、江寧、保定等處衙門當太平總督,每到十二月初便有一大包禮物寄給他,而且每年都是同樣的物品,今年亦不例外:藕粉三斤半,白蓮子三斤半,百合粉一斤半,南棗三斤半,桔餅一斤半,奶餅五斤,掛麵十把。每年接到這包禮物,也同時接到一分溫暖,他從心裡感激太后、皇上的廑注。今天,這份心情似乎沒有過去的濃烈,只是在心裡默默地念著:「又要過年了!」 這是搬進新督署的第一個年節,合署上下喜氣洋洋,商議著張燈結綵、披紅掛綠,給新衙門錦上添花。歐陽夫人這些天精神也好多了。紀鴻夫婦帶著三子一女由長沙來到江寧,同船的還有紀琛和她的兩個兒子,紀耀和她的丈夫陳遠濟。紀鴻還告訴父親,九叔也會來江寧過年。空曠的衙門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 曾國藩夫婦見到一船晚輩,心中又喜又悲。喜的是兒孫滿堂,悲的是早逝的大女和新寡的三女。曾國藩最感欣慰的是二房人丁興旺。紀鴻成家尚只七年,便為他添了三個孫子,相比起來,長房就冷清多了。紀澤與劉蓉的女兒成親十三年,先後生了兩個兒子,均不滿周歲便夭折,現在只有兩個兒女。 紀澤今年三十三歲了,心裡很著急,曾國藩夫婦也很著急。 郭氏會做人,一進衙門,見嫂子臉色不悅,知她心裡妒嫉,便和丈夫商量,請兄嫂於他們的三子中任擇一人暫為撫養,等日後生子再退還。因為曾國藩的一等侯是世襲罔替的,明擺著今後是紀澤的長子承襲,紀鴻夫婦為怕兄嫂誤會,以為是為了搶襲侯權,故先行講明,不以小宗亂大宗。紀澤夫婦見弟弟、弟媳如此賢惠,甚是感激,便選中了將滿周歲的廣銓。曾國藩對此事大加讚賞,親自為孫子的過房舉辦了隆重的儀式,並對兒子們說:「過房是好事,若作活動的,今後便容易生麻煩,當年中和公出嗣添梓坪,因活動而生訟端。你們兄弟要學少荃撫幼荃之子的樣子,不作活動作呆筆。今後紀澤不管再生幾個兒子,廣銓總在長房,不再回二房,這樣方可杜絕日後的囉嗦事。你們兄弟同意不同意?」 「同意。」紀澤、紀鴻異口同聲。 「那你們兄弟一起,在祖宗牌位面前訂個約吧!」 紀澤、紀鴻在曾祖星岡、祖父竹亭牌位下跪定,共約謹遵父命,過房之事永不變更。 辦完這件家中大事,曾國藩一陣輕鬆,回房稍作休憩。他一躺上床,便忽然見到了久別的祖父和父親,心中十分驚訝。 張眼四處一看,這不到了荷葉塘嗎!那繞山蜿蜒的流水,恰是魂牽夢繞的涓水河;那蒼蒼翠翠的峰嶺,正是日思夜想的高嵋山。「啊,生我育我的家鄉,我又回到了你的懷抱!」曾國藩心裡有說不出的痛快,呼著喊著,孩子似地奔向涓水河,奔向高嵋山。 他沿著涓水河畔走,仿佛正是一個提著竹籃子,剛從祠堂告別雁門師回家的小學生,對草叢中驚飛的翠鳥、水邊嚇跑的遊魚充滿著興趣。駝背五爹還坐在那株古柳樹下,悠悠閑閑地含著一杆三尺長的煙管。他起身拉繩,那把傳了幾代的百年老罾扳起來了,小魚小蝦在網中活蹦亂跳。看著放學的孩童貪婪地站在一旁,駝背五爹選了一條小小的紅鯽魚遞過來。小學生如獲至寶,雙手捧著,撒開腿向家中跑去。背後五爹高喊:「伢子,你的竹籃子不要了?」 跑著跑著,紅鯽魚不見了,小學生上了高嵋山,一刹那間就變成了十六七歲的少年,手裡握一把柴刀,沿著山間小路走進一片竹林。多好看的竹枝啊,清幽勁節,他真不忍心舉刀。但無法,他要砍下竹子,用它來編織籃子,然後拿到蔣市街上去賣,換回幾個買紙筆的零錢,讀書郎的家境並不寬裕呀!他不以此為苦。林中小道送給他生趣盎然的情致,一隻只從自己手裡成形的青皮白心的竹籃子,又給他帶來成功的喜悅…… 忽然,山腳下響起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他快步跑下去。 「哐哐嘡嘡」的鑼聲裡,走出一個帽子左邊插著紅花的差役,在家門口高喊:「恭喜恭喜,貴府公子高中第三十六名舉人!」 祖父、父親笑盈盈地走出來,接過喜報,屋門口圍滿了四鄉八村前來看熱鬧的老老少少。一會兒,圍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讓開了一條路,一乘大紅花轎抬進門來,老岳父歐陽凝祉先生笑吟吟地騎馬跟在轎後,夫人來了!曾國藩雙喜臨門,樂得眉開眼笑,情不自已。夜深了,鬧洞房的親友都走了,夫人頭罩紅綢,羞澀地坐在床沿上。新郎倌舉著龍鳳紅燭,心懷惴惴地走過來,他不知新娘子長得如何。遲疑了很久,終於輕輕地揭開紅綢。新郎倌驚呆了:燭光下,新娘子粉面桃腮,含情脈脈。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感湧上心頭,他醉醺醺、眼迷迷地把新娘子抱了起來。慢慢地他睜開眼睛,抱在懷裡的夫人已眇一目,額頭上盡是皺紋,頭髮斑白,他掃興地鬆開手,猛然間從鏡子裡看到一個衰朽老頭。那正是他自己! 他沮喪地走出屋門。外面車水馬龍,人聲鼎沸。「這不到了長沙城嗎?」當他看到熟悉的火宮殿時,心裡說道。火宮殿裡裡外外亂糟糟的,他正要轉身走開,一個肩膀上搭著抹布的夥計滿面堆笑地說:「要尋清靜的地方嗎?樓上雅座請。」曾國藩停步,見這夥計十分面熟,這不是岳陽樓上那個很會說話的店小二嗎?他怎麼到這裡來了!再定睛一看又不是。啊! 對了,他是稽茄山下小飯鋪裡那個忠厚的老闆。老闆撩起圍裙,一邊擦手一邊說:「你老放心,再也不會看到長毛了,長毛已叫你老消滅了。雅座裡沒有外人,都是你老久別的朋友。」 曾國藩覺得奇怪,上得樓來,掀開簾子看時,唬得心跳不已。雅座裡的八仙桌旁坐著三個人,正在開懷暢飲,高談闊論。上首坐的江忠源,右邊坐的胡林翼,左邊坐的羅澤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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