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九五


  他忙進去,作揖打招呼:「多時不見了,原來你們都在這裡!」

  怪哉,三人都沒有發現他,繼續談著他們的話。他很喪氣,便訕訕地靠著下手坐著,借此休息下。只聽得江忠源爽朗地笑道:「現在好了,天下安靜了,正是當年康節先生所說的:『人樂太平無事日,鶯花無限日高眠。』我輩可以痛痛快快地飲酒賦詩了。」

  「是呀。想當初我們創建湘勇,是何等的艱難困苦,那年就在這個火宮殿裡鬧出了人命案,逼得湘勇無法在長沙安身,不得不躲到衡州去。」羅澤南插話。

  「難得滌生忍辱負重,終於在衡州練就了水陸大軍,奠定了日後湘軍勝利的根本。」胡林翼感歎道。

  曾國藩在一旁聽了略覺寬慰,心裡想:「幸好他們沒有看見我,且多坐一會,聽他們是如何議論的。」

  「要說滌生忍辱負重,真我輩不及,鎮筸兵的欺侮、湖南官場的勢力不消說了,後來在江西,新老巡撫都跟他過不去,不給糧餉都罷了,還要說他運了大批金銀回荷葉塘,說他打仗無能,聚斂有方,你看氣人不氣人!」羅澤南取下眼鏡,用手絹擦著眼睛,不知是眼睛昏花了,還是因過於激動而流了淚水。對親家的這個舉動,曾國藩很是感激。

  「這都可以理解,其原因一是愚蠢,二是妒嫉,最讓人心裡過不去的是,打發德音杭布來軍營窺探,調多隆阿跟隨左右。滌生是滿腔熱血,一片忠心,朝廷卻如此猜忌,豈不讓人心寒!」胡林翼用手來回重重地摸著桌面,似乎在發洩胸中鬱忿,一向蠟黃的兩頰上泛起紅潮。

  曾國藩呆呆地望著他們。感慨萬千。

  「算了,都不去說它了,好在滌生兄壯志已成大業,如今功成名就,我大清朝自三藩以後,還沒有哪個漢人有滌生兄的榮耀,我們也都仰仗他的忍辱負重而名登淩煙閣。」這是江忠源的宏亮豪放的嗓音,說罷滿飲了一口酒。

  「長毛、撚子都好對付,難辦的是洋人。我總擔心滌生會栽在洋人手裡,毀了半世英名。」胡林翼沒有喝酒,情緒忽然低落下來。曾國藩偷眼看時,兩頰上的紅潮不見了,正是安慶南門碼頭上嘔血昏迷時的樣子:乾瘦灰白,兩眼微閉。

  「洋人怕什麼,又不是三頭六臂,若撞在我手裡,定叫他有來無回。」江忠源怒道,仍是當年戰蓑衣渡、守長沙城的氣慨。

  三人正說得起勁,忽然簾子又被掀開,昂首進來一長須老儒。此人衣衫破舊,精神矍鑠。一進來,便用手杖指著八仙桌邊的人說:「你們在這裡喝得痛快,怎麼不叫我?」三人忙起身,陪著笑臉說:「不知吳舉人駕到,有失遠迎。」

  曾國藩定睛一看,方知來的是嶽州怪才吳南屏,二十多年不見了,不料在此相遇。正要起身打招呼,又想,他們看不見我,我也不驚動他們了,且一旁坐聽算了。

  吳南屏一屁股坐下來,喝了幾口酒後,便舊習不改,牢騷滿腹,怪話連篇:「我在外面聽得多時了,你們都是湘軍大頭目,稱讚湘軍的功勞,說長毛是你們湘軍滅的,大清是你們湘軍保的,真正是老王賣瓜,自賣自誇!其實,長毛是自生自滅。倘若沒有內訌,這天下洪楊坐定多年了。」

  真是一語驚四座,大家都洗耳恭聽。曾國藩心想:「說他是怪才,恰如其分。」

  「我還勸你們且慢表保大清的功勞。叫我看,湘軍不但不是功臣,它正是挖大清江山基腳的罪魁!」

  江、胡、羅都瞪大眼睛望著他。曾國藩更是惶惶不安。

  「你們想想看,大清二百年來,兵都是朝廷掌握的,錢糧皆歸之於戶部,藩臬聽命於中樞。這些年來,因軍功而升至督撫的多達二十餘人,至今還佔據十八省的近半數。他們仗著功勞,不把朝廷放在眼裡,兵員成了家丁,錢糧變為私產,藩臬唯聽命辦事,不敢稍有異議。後起的淮軍將領的驕橫更為過之,簡直達到了為所欲為的地步。今日形勢,外重而內輕,督撫之權大於朝廷,只怕唐末藩鎮割據的局面不久就會重演了。曾滌生說,二十年來與長毛、撚賊之戰,其力費十之二三,與舊時文法之戰,其力費十之七八。好吧,你們看看,這就是他與祖宗成法開戰取勝後的功勞!大清亡在湘淮軍之手。總有這幾十年間便可證實。」

  曾國藩聽到這裡,嚇得渾身冷汗淋漓,心裡狠狠地罵道:「這個吳南屏,我把你列作桐城文派在湖南的傳人,沒有事先徵求你的意見固然不妥,但你也不能這樣挾嫌報復我呀!」

  「吳夫子,你說得好!」簾外傳進一句異常宏亮的話,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了。簾子掀開,走進一個四十余歲的學者。但見他氣宇爽闊,風度倜儻,眾人看時,進來的原來是風流才子王闓運。他不待招呼,徑坐在八仙桌上首江忠源的旁邊。一落坐,就旁若無人地誇誇其談:「吳夫子的見解我完全贊同,世人非但為湘軍惋惜,也為滌翁惋惜。滌翁之才,原在經學文章上,他若一心致力於此,可為今日之鄭康成、韓退之。但他功名心太重,清清閒閑的翰苑學士當不久,便去當禮部堂官,做學問的時間已是不夠了,後又建湘軍戰長毛,更無暇著書立說。長處沒有得到充分發揮,短處卻拼死力去硬幹,結果徒給史冊留一遺憾。」

  「壬秋,你太刻薄了!」胡林翼大為不滿地打斷他的話。

  「我這話看似刻薄,其實不刻薄。我當面都對滌翁說過。」

  王闓運仍然不知忌諱地大放厥詞。「滌翁百年後,頌他誇他的人自然千千萬萬,我王闓運偏要唱唱反調。我也擬好了一副挽聯,將來憑弔時要親手交給紀澤。」

  「念給我們聽聽!」吳南屏催道。兩個怪才雖然平時互相瞧不起,在這點上卻又聲氣相投。

  王闓運飲了一口酒,抑揚頓挫地念道:「平生以霍子孟張叔大自期,異代不同功,勘定僅傳方面略;經學在紀河間阮儀征之上,致身何太早,龍蛇遺憾禮堂書。」

  「雄深超卓,評價的當!」吳南屏拈須稱讚,「壬秋,你可是冷眼旁觀,所見深刻,不過,我料定曾紀澤不會收下。」

  「他當然不會收。這副挽聯只能記在我的湘綺樓日記中,傳諸子孫後世。」

  曾國藩心中不懌。奇怪的是,江忠源、胡林翼、羅澤南都未表示異議。他憤然退出雅座,走出火宮殿,瞬時便回到荷葉塘。怪事!涓水河怎麼乾涸了?往昔清亮的河水都到哪裡去了?他又去尋找高嵋山的竹林,不覺嚇懵了!猶如遭受一場大劫般,高嵋山黛青色的美景蕩然無存,漫山遍野都是光禿禿的樹幹,枯黃的敗葉在樹幹間飄搖,然後無聲無息地撒在山坡上、溝澗裡,亂糟糟地,昏慘慘地,令人悲哀而愁腸千結。「唉呀,荷葉塘,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曾國藩終於忍不住高喊起來,突然聽見自鳴鐘響了。原來竟是大夢一場!他側身看了看鐘,時針和分針恰好並在一起:剛交子正。

  這是個好生稀奇的怪夢!曾國藩心想。他生平所做之夢極多,尤其是咸豐七、八兩年家居時,心境蒼涼,百憂交集,幾乎一合眼便是夢,而且又是一色的惡夢。但像今夜這樣有頭有尾、從小到老、先甜後苦、先美後醜的夢,卻從來沒有做過。他冷靜地想想,也不奇怪。美好的荷葉塘,只是他散館進京前腦中的印象,它與純真的與世無爭的年華緊密相聯。

  後來就不行了。到了守父喪的年代,高嵋山、涓水河再也不能引起他如醉如癡的迷戀。對湘軍,對他個人的微辭,他已從京師和家鄉那些宦海不得意,或隱居不仕的朋友書信、交談裡看到聽到多次。前幾天,歐陽兆熊將吳南屏的一封信給他看,夢中吳舉人所言的正是信裡的話。去年從天津南下,在清江浦偶遇王闓運。這個平生信奉帝王之術的俊才,對曾國藩總不重用他,不免有些怨恨,他現在已著作等身,以一學術大師而飲譽海內。他送給曾國藩近年所著的五本書:《周易燕說》、《禹貢箋》、《穀梁申義》、《莊子七篇注》、《湘綺樓文》。就在送書的時候,王闓運不無自得地說,曾國藩本是著述之才,惜不得閒暇,又說他最近戲擬了一副聯語,但不敢相送。曾國藩催他念,誰知竟變成了夢中的挽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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