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 |
九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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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黑雨滂沱 重建的兩江總督衙門,在李鴻章、馬新貽的規劃監督下,經過五年的經營,造得規模宏闊,氣派壯大。受禮制所限,它當然不可能與先前的天王宮相比,但比起咸豐二年時的總督衙門來,擴大了三倍,豪華了十倍。尤其是西花園,基本上保持了洪秀全御花園的規格。為著投曾國藩所好,新近又從紫金山移來數百株大大小小的竹子。竹枝秀勁,竹葉青翠,給滿是亭臺樓閣、曲徑假山的花園平添無限生機,無限雅趣。 王荊七悄悄對監造總管說:「老中堂愛竹,尤愛洞庭湖君山上的斑竹。那年游君山時,他撫摸著滿是黑點的斑竹,出神了半天。」 總管聽後,趕忙派人去湖南採購,並吩咐裝一船君山泥土來,以便斑竹能更順利地在西花園裡成活紮根。 碧波蕩漾的人工湖面上,停泊著當年天王最喜愛的石舫。 湖面大為拓寬,石舫也就自然地被移到湖中。於是從岸邊到石舫之間,又架起一座九曲橋,橋的欄杆上飾滿彩繪。橋上有頂,頂上蓋著天藍色琉璃瓦。陽光照在瓦片上,反射出清清亮亮的光彩來,與藍天碧水融為一色,和諧壯美,顯示出建築師的匠心。 曾國藩不止一次地感歎:「太機巧了,太奢華了!天道忌巧,天道忌奢,還是樸實的好,世間唯有樸實最能長久。」他要總管在督署東面花圃邊開出幾塊菜地來,明春再種上青菜、辣椒、茄子、豆角等農家菜蔬,藉以抵消幾分奢靡,又向僚屬示以不忘稼穡之本。 夫人歐陽氏臥病已三個月了,她素來體氣虛弱。從同治八年起與丈夫得了同樣的病:右目失明,左目僅見微光。天氣冷,搬進督署半個月了,她未走出門外一步。今天太陽出來了,天氣和暖,在滿女紀芬的陪同下,兩個同病相憐的老人一起來到西花園,沿著九曲橋慢慢地向石舫走去。 「滿姑,你今年二十歲了,我和你娘還未給你定下婆家,你心裡有怨氣嗎?」一家三口在石舫裡的木凳上坐下後,曾國藩望著長得厚厚敦敦,酷肖其母的滿女,憐愛地問。 「父親,看你老說的!我這一輩子不嫁人,在家伺候兩位老人。」紀芬羞得滿臉通紅,扭過臉去,望著石舫外枯乾的黑黃色的荷葉杆。其實,紀芬心裡怎會不著急?但急有什麼用,總不能自己去找婆家吧!她生性開朗,又會體貼人,說願意在家伺候父母,也並非假話。她見父親今天心裡舒暢,主動談起她的婚事,高興極了。 從她懂事起,就從來沒有看見父親空閒過、舒暢過。幾個姐姐的婚事,她從來沒有聽見父親提起過,就那樣一個一個地嫁出去了。別的大官家嫁女,吹吹打打熱熱鬧鬧,酒席擺幾百桌,裝嫁妝的抬盒連綿一兩裡路長。都說自己的父親是湖南最大的官,在紀芬的眼裡,幾個姐姐的出嫁,不僅從沒風光過,反而寒傖得很,送親那天的娘家人中,又照例沒有父親到場!父親一生太忙太累了,好不容易才有這麼一刻家人閒聊的光陰。女兒都有這樣一番感慨,作妻子的感慨就更多了。 結縭三十六年來,歐陽夫人一直對丈夫敬重愛戴。過去在京師,丈夫忙是忙,但一家人沒有分開。自生下紀芬後,這二十年來一家拆散,夫妻在一起的時間少,分別的日子多。歐陽夫人既為丈夫的功業自豪,又對夫妻長期不能團聚而深有觖望。今天丈夫能有這樣的興致,她又高興又微覺詫異。 「傻丫頭,哪有一輩子不出嫁的道理!我們兩個老的歸天了呢?」歐陽夫人笑著對女兒說,「滿姑,你不知道,你父親為你的婚事著急得很哩!他五年前就在留意了,一直想著要給你尋一個最好的郎君。」 紀芬羞得低下頭。歐陽夫人摸著女兒柔軟的黑髮,滿腹疼愛地說:「公婆愛頭孫,爹娘疼滿崽。你是父母的滿嬌嬌,七個兄妹中,我看你父親最疼的就是你,常說你長得一副阿彌陀佛相,將來福壽最好,所以要替你找一個人品好、學問好、家境好、公婆好、體質好的五好夫婿。」 「這樣事事都好的人,到哪裡去找呀!」紀芬噗哧一聲笑了起來,嬌甜地望著母親。 知夫莫如妻。歐陽夫人說的正是曾國藩的心思。這些年來,他為已嫁的四個女兒的婚事負疚深重。四個女婿都是他作主定的,四個女兒的家庭都不美滿。大女婿袁秉楨放蕩兇暴,致使大女兒三十歲便去世,活生生又添一個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慘例。二女婿陳遠濟幼時聰明,長大後卻變得平庸,毫無上進心,二女兒紀耀終年鬱鬱寡歡。三女婿羅允吉是個花花公子,不務正業,其母又刁悍刻薄,三女紀琛一年到頭總想住娘家。四女婿郭剛基人品學問都不錯,卻又體質羸弱,二十一歲便病死,留下紀純拖著兩個兒子守空房。鑒於四個女兒的不幸,曾國藩總結出「五好」的擇婿標準。正因為「五好」夫婿難找,故而讓二十歲的滿女尚待字閨中。這次視察江南機器製造局,卻意外地看到一隻雛鳳,一匹千里駒。自己是看准了,不過這一次他要好好徵求夫人和女兒的意見,過去的教訓實在把他嚇怕了。他想:即使夫人同意,女兒自己不同意的話,這件事也決不勉強。 「人倒是發現了一個,就不知你兩娘女的看法如何?」曾國藩邊說邊注意看夫人和女兒的反映:娘眉開眼笑,女兒的臉漲得通紅。 「是個什麼樣的人?」歐陽夫人忙接言。 「聶亦峰這個人你還記得嗎?」曾國藩問夫人。 「你是說衡山聶長子,幾次會試都未中的那個?」歐陽夫人的記性十分好,尤其是寓居京師時,她作為一個賢惠的夫人,對來過她家的丈夫的朋友都記得清清楚楚。那個聶亦峰,又是湖南同鄉,又在她家前前後後住過半年之久,印象就更深刻了。 「正是的。」 「那是個好人,學問好,人也好,就是考場運氣不好,我記得他連考了三屆都名落孫山。」歐陽夫人仰起頭,慢悠悠地說,似乎在回憶往日京師甜蜜的生活。 「咸豐二年考中了,又因寫錯一個字未點得翰林,結果分到廣東去當知縣,現在是高州知府。」 「你說的人是亦峰的兒子?」夫人已猜到了。 「他的老五,現在江南機器製造局當委員,今年十九歲。」 接著又把聶緝槻來上海的過程說了一遍。 「今後還可以考進士點翰林嗎?」丈夫出身翰林,歐陽夫人巴望兩個兒子、四個女婿都點翰林,卻偏偏就沒有第二人了。她有時下了狠心,一定要給滿女找個金馬門中人。紀芬撇開父母,獨自一人走到船頭,靜靜地觀看石舫邊來來去去的遊魚,耳朵卻沒有放過艙裡二老的每一句話。 「當然可以去考。」曾國藩肯定地答覆了夫人的提問。「不過,也不一定非要中進士點翰林才有出息。年輕時我便告訴過澄侯、沅甫他們,不要沉湎於科舉之中,那裡面誤人甚多,關鍵是要有真學問真本領。現在造炮製船便是國家頂重要的事,聶家老五有這方面的才能,你還愁他今後沒有出息?他的娘說得好,今後說不定也可當藩臬撫台哩!我看那孩子氣宇莊重,談吐不俗,今後或許真有封疆的福氣。」 「夫子你見多識廣,我一向都聽你的,可是從大姑到四姑,四個女婿你自己也都不滿意,故我不得不多問兩句。」女兒是娘身上的肉,歐陽夫人對五個女兒的疼愛,又比丈夫更深一層,背地裡她不知為早逝的大女、守寡的四女、受氣的三女流過多少眼淚,兩隻眼睛就是這樣哭壞了。 「四個女婿都沒選好,這是真的。別人都說我會看人,女婿都沒選好,還談得上什麼會看人,我心裡慚愧。」曾國藩沉重地低下頭,好一陣又說,「我想清楚了,過去選女婿,其實不是選本人,而是選父親。父親好,並不能保證兒子就一定好。還有,過去選的是小孩子,沒有長大成人。小時聰明可愛,長大後不一定成器。這次不同,聶家老五已定型了,今後只會越來越懂事,越變越好。我相信,滿姑的命要比四個姐姐好得多。」 「我相信夫子看人是不錯的,但還是要讓我們娘女倆見一見他,我也要小小地考試一下。」 「你也要考試!怎麼個考法?」曾國藩覺得有趣。 「我有法子。滿姑!」歐陽夫人對著坐在船頭的女兒喊,「你說要得嗎?」 紀芬轉過臉,對著母親忸怩地笑笑。 歐陽夫人自有測試女婿的辦法,與丈夫不同。當聶緝槻奉命來到兩江總督衙門時,曾家已作了精心的安排。客廳裡,曾國藩與聶緝槻就江南機器總局的管理話題繼續談下去:屏風後面,歐陽夫人帶著女兒尖起耳朵在偷聽,並通過屏風的縫隙,將聶緝槻從頭到腳看了個仔細。從外表到談吐,歐陽夫人滿意了,問問女兒,紀芬輕輕地點了點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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