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九二


  「純甫,你這個想法很好,很有價值。」曾國藩的左目射出多年來少見的灼灼神采,「很久前,我便有這個想法,只是這些年來先是忙於打長毛,打撚子,後來又是辦教案,辦馬案,就沒有再提這件事了。」

  「是的。卑職記得十年前在安慶初次謁見老中堂時,您就說過這個話,卑職一直記在心裡。只是看到老中堂實在是忙得分不過身來,且又再未提起這事,恐怕老中堂又有別的想法,所以這些年不敢提。」

  「你估計我會有些什麼別的想法呢?」曾國藩笑著問,他對容閎這句話很有興趣。

  「因為我自己有顧慮,也就怕老中堂有顧慮。」容閎坦率地說,「歷史上只有四夷遣使來華尋師請教,不見中國派人出去求學問道。如果提出派人出國拜洋人為師,很可能便會有人以華夷有別,尊華攘夷等大道理來斥責,結果事情沒辦成,反倒招來惡名。卑職想老中堂後來之所以沒有再提,是不是也出自於這個顧慮。」

  「你這個想法不是沒有道理的。」曾國藩嚴肅地說,「同治六年,恭王奏請在同文館裡增設天文算學館,聘請洋人執教,倭艮峰就堅決反對,責問恭王何必師事夷人。後來又有人因天旱上奏撤同文館,以弭天變而順人心。請洋人當教師都不同意,何況派人出國留學!顧慮有人反對,自然是一個原因,但也不是主要的,還有別的一些原因。」

  曾國藩說著,端起茶碗輕輕地抿了一口,又說,「其實,我看那些人都是枉讀了聖人書。孔子雲三人行必有我師,又說入太廟每事問。聖人虛心求教,原不以對方的身分地位為轉移。洋人也是人,他有長處,我們就要學習;學到手後再超過他,制服他。魏默深師夷長技以制夷的話說得很深刻,我在咸豐十年就對皇上說過要師夷智以造炮製船。」

  「既然老中堂沒有這個顧慮,卑職想派人出國,現在是時候了。派人出去,最好是派幼童。」

  「派幼童?」曾國藩放下手中的茶碗,前傾著身子問,「你講講,為什麼要派幼童?」

  「卑職這個想法,是從我自己的切身經歷體會出來的。」容閎說,黝黑的臉龐上光彩照人。「派幼童出國,卑職以為有這樣幾點好處。第一,人在小時最易學語言。我的英文流利,就得力於我七八歲時就跟著英國人學話,我到江寧也有六七年了,卻一句本地話都未學會。第二,在外國學習,與在國內學習大不相同。國內學的總是第二手的知識,在國外則可以系統地接受他們一整套關於天文曆算理化方面的教育,潛移默化,就能得其學問之精髓。第三,這批幼童在國外日久,眼界大開,並有可能接觸到他們造炮製船的各種現場,能看到他們所造出的最先進的船炮。那樣,我們就有可能迎頭趕上,而不至於年復一年地跟在別人屁股後面。第四,我對科爾、史蒂文生,甚至對傅蘭雅先生都始終抱有戒備心。我懷疑他們不會把最優秀的技術、最先進的器械介紹給我們。好比說,現在西方都在大量造黎競新槍和必利新槍,而他們一直封鎖,瑞生洋行也不幫我們買。這個消息還是過去的友人來函告訴我的。老中堂,古人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對洋人,尤其是對機器局的洋人固然要友好,但也不能完全依賴,儘管他們個人也可能想實心實意幫助我們發展軍火造船業,但他們的政府很可能在背地裡限制他們,害怕我們強盛。我們強盛得和他們一樣了,他們就賺不到我們的錢了。好比說,我們的礦產開發了,我們的鋼廠煉鋼了,瑞生洋行同機器局的大批生意就做不成了。我們的鐵甲艦隊建成了,我們的大炮威力比法國強了,羅淑亞就不可能威脅我們了,津案就完全可以聽任老中堂辦理了。」

  容閎這段出自肺腑的話說到了曾國藩的心坎裡,也刺中了他心靈深處的最大隱痛。他撫摸鬍鬚的右手微微顫抖起來,嗓音也變得嘶啞:「純甫,不要再說下去了,這些我比你更清楚。派幼童出國之事,我會奏請,不過具體辦起來又有不少困難。第一個便是這人員如何選派。你要知道,現在真正的書香之家都巴望子弟走科舉正途,有幾個願去異域跟洋人讀書的?」

  容閎沉思良久,說:「老中堂說得很對,目前風氣未開,要在內地,尤其是在京師官宦人家中尋覓合適人選,還是一件難事。不過在廣東,又特別是卑職的家鄉一帶則可以找得出。好比仲芳出身官宦之家,因為父親長期在廣東為官,他才能到機器局來。這就是風氣的影響。待老中堂奏請朝廷同意後,卑職將回廣東去親自考試選拔。」

  「純甫,派幼童出洋留學,學成後回來報效國家。這是一個具有開創意義的建議,我將會盡全力支持,使它付諸實現。你看挑選多大年歲的幼童為宜?」

  「八九歲左右。」

  「小了。」曾國藩悅,「年紀太小,沒有自製能力,成天想父母想家,管理人員很麻煩。這尚是其次。關鍵是年紀過小,在外國住上十年八年後,就會數典忘祖,忘記了自己是一個中國人。沒有對君父的深厚感情,怎麼談得上今後的回國報效?」

  「老伯顧慮的是。」聶緝槻插話。

  「我看十四歲到十七歲之間的孩子最合適。」曾國藩拈須思考著,「到了這種年歲,既有獨立生活的能力,又把華夏學問精華基本掌握了,是一個定了型的中國人,不管走到哪裡,不管在異域呆多久,他都不會忘記自己是大清臣民……」

  正說得興起,曾國藩忽覺一陣眩暈,接著便是張口結舌,不能完整地說出一句話來,再下去便是什麼都不知道了。慌得容閎、聶緝槻忙將他抬到床上,又派急足去請德國醫師。

  德國醫師給曾國藩打針吃藥,一連忙了三天,才慢慢清醒過來。曾國藩記得,這種突然發作的眩暈病,已經是第二次出現了,而這次又勝過前次。他心裡很憂鬱。十四年前,他的父親就是死于此病。第二次發病時倒在禾坪裡,抬回家後昏迷一天便過世了,也沒有給後人留下一句話。

  曾國藩不能這樣。他深知自己肩負的擔子沉重,以及一身對世人的影響,許多事情需要他在生時交代清楚。他心裡有不少話,大至對國家興亡的看法,小到對往年在某人面前一次失禮的追悔,他都想跟自己的心腹僚屬、得意門生,以及三個弟弟兩個兒子作一番細細的詳談。六十年的人生歲月,三十年的宦海生涯,二十年的驚濤駭浪,將他鍛煉得對人世的一切洞若觀火,對天地滄桑了然在心,他覺得自己似乎已經進入了昔賢先哲所達到的超人境界。但可惜,在世之日卻不久了!他有一種油盡燈幹的感覺,他為此很悲哀,於是匆匆結束對江南機器製造總局的視察,乘測海號回到江寧,搬進剛剛複建完畢的兩江總督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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