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九〇


  「這兒。」仲芳用手指在一個小黑點上。「這邊就是海了。」

  他邊說邊旋轉圓球,手指畫出了一條橫線。」穿過大海,就到了科爾先生和史蒂文生先生的家鄉——美國。」

  曾國藩湊過臉去看了一眼。仲芳又用手指畫了一條線,落在一個曲線圈圈內,說:「老中堂請看,這就是傅蘭雅先生的家鄉——英國。」

  曾國藩邊看心裡邊想:「好聰明的洋人,用一個球就把世界各國都包括進來了,要不了半天,各國的地理位置就會記得一清二楚。」本欲大大地稱讚一番,想一想,又把話噎了下去,只是淺淺地一笑,說:「謝謝各位,我收下了。」

  仲芳指揮工役抬下去。正要出門時,傅蘭雅叫住了他。傅蘭雅走過來,笑吟吟地對曾國藩說:「曾中堂,我要向您推薦一個人才,這位聶仲芳先生今後一定可以成為貴國一位大企業家,他很有經營管理的才幹。」

  聶仲芳進門的舉止就已博得曾國藩的注意,這時又聽傅蘭雅如此稱讚,便和氣地問:「聶仲芳,你這樣輕的年紀,就受到傅蘭雅先生的賞識,不簡單呀!」

  聶仲芳謙虛地回答:「這是傅蘭雅先生對年輕人的偏愛,我其實什麼能力都沒有,只是喜歡向傅蘭雅先生和其他各位洋先生請教。」

  「年輕人好學好問,就是最大的優點,憑這一點,今後就前途可觀。」曾國藩望著這個年輕人,親切地問,「你是哪裡人,父親做什麼事?」

  「卑職名叫聶緝槻,賤字仲芳,湖南衡山人,父親聶亦峰,在廣東高州做知府。」

  「你是聶亦峰的公子?」曾國藩頗為驚喜。

  「老中堂認識家父?」聶仲芳吃了一驚。

  「豈止認得,」曾國藩開朗地笑道,「你的父親和我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真的?」聶仲芳乖覺地雙膝跪下,叩頭,「老伯受侄兒一拜。」

  「起來,起來。」曾國藩笑道,「傅蘭雅先生說你有經營管理之才,我這個做老伯的心裡也高興,明天上午你到我這裡來聊聊,我要看看你跟著容會辦和各位洋先生學得怎樣?」

  次日上午,聶緝槻來到驛館拜謁曾國藩。他知道老伯是位嚴謹的理學名臣,便脫去素日常穿的西服,換上一套簇新的長袍馬褂,將備用的數據單從西式皮公文包裡取出,放進袖口夾層裡。這一身打扮果然使曾國藩見了更覺順眼。他自己則隨隨便便穿了一件舊布薄棉袍,斜斜地靠在鬆軟的籐椅上,完全是一副長者見晚輩的隨和姿態。

  「你父親身體還好嗎?」曾國藩端起茶碗,慢慢地吹了一口氣。

  「家父這兩年也常生病,精神還不如老伯您健旺。」聶緝端坐在對面一張絨布沙發上,茶几上放著一個精緻的白底藍花景德鎮瓷杯,他沒有想到要去動它。

  「你父親比我小幾歲,功名不算太順遂。」曾國藩像是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他的詩做得比我好。人也長得清秀,有南嶽才子之稱,為人豪放灑脫,大家都喜歡和他交往。誰知科場蹭蹬,道光乙巳、丁未、庚戌一連三科都告罷,朋友們都為他叫屈,他自己倒無事一樣。咸豐二年壬子科,他高中二甲第八名,眾人都以為他必入翰林院無疑。朝考下來,他喜氣洋洋地把詩拿給我看。詩寫得真好,既有太白之才氣,又有館閣之莊重,場中詩少有做得這樣好的。誰料榜一公佈,翰林竟沒有他的名。我為他惋惜。他卻笑著說,當縣官也好,天高皇帝遠,我就是百里諸侯,平生才學都可以由我展布。仍舊是笑嘻嘻的,滿不在乎。仲芳,這就是你父親年輕時的性格。」

  曾國藩近來喜歡回憶往事,也喜歡跟年輕人談往事。今天坐在對面的年輕人是個俊秀人才,而所談的又是他的父親、自己的同鄉老友,如此敘談往事,不啻人生一種享受!

  「家父可能正因為自恃才高,又對世事不在乎,才弄得做了二十年的官,至今仍只是一個從四品知府。」聶緝槻想到同是年齡相仿佛的老鄉,曾國藩已貴為大學士,而自己的父親卻屈沉下僚,心中很不是滋味。他本想奚落父親兩句,但那將有失人子之道,必會招致老伯的反感,便改為這樣兩句自認得體的話。

  「你說對了一部分,但要害沒有抓住。」曾國藩緩慢地撫摸鬍鬚,心裡想說,人生的貧富窮通,吉凶壽夭,皆由命定,不由人力做主。轉念一想,這些話不能對後生晚輩講,那樣將會使他們失去上進之心,安於現狀,不思奮發。天命和人力之間的關係太複雜了,一個弱冠少年如何吃得深透!這必須在經歷過數十年風風雨雨、遭受過多少次失敗與成功之後,再回過頭來作一番細細的咀嚼,才可能有切身的體會。父兄教子弟,上司飭部屬,只能鼓勵其充分發揮人力的作用,知難而進,遇險不退,功可強成,名可強立,方可指望其有所造就。

  「老伯,家父官運不濟的要害在哪裡?」聶緝槻是個要強的人,深為父親的宦途多艱而惋惜,卻不知其中緣故何在。曾國藩是個成功者的典範,又是父親的老友,他的一兩句指點,也可能是自己甚至包括父親幾年幾十年冥思苦想都悟不到的。

  「你還年輕,說出來你一時也理解不了,哪年我跟你父親見面時,我們兩個老傢伙再去談吧!」曾國藩又端起茶碗。略一說話便舌端蹇澀的毛病,不但未見好轉,近來反而更甚了。

  「仲芳,你為何一人來到此地,幹起洋務來了?」這是曾國藩很感興趣的問題,他對聶亦峰異于常人的教子之方感到奇怪。自己雖然請人教紀澤、紀鴻的英文,也對紀鴻鑽研數學很支持,前幾年右目未失明時,夏夜裡常指著星空教兒女們識星座,但要把紀澤、紀鴻送到機器局來專攻洋務,這個決心總下不了,到底還是走中舉中進士點翰林的正途光彩得多。

  「我是跟著姐丈來的。」

  「你姐丈叫什麼名字?」

  「他叫陳順發,廣東人,在造船廠當匠師,楊提調把他聘請來的,我於是也跟著姐丈到了機器局。」

  「你父親同意嗎?」曾國藩的背離開籐椅,身子向前傾了幾寸。

  「家父開始也不同意,說我剛中的秀才,要在家操習制藝,好考舉人進士,繼承家業。姐丈從小在香港長大,對世界局勢看得清楚,便來勸家父,說洋務是當今的新事業,最有前途,造炮製船是中國的必需,既為國家作貢獻,自己又學到真本領,一輩子不愁沒飯吃。家母思想最開通,她也勸家父不要把中進士點翰林看得高於一切。還對家父說,你也是進士出身,至今不過一知府,若丟掉烏紗帽,什麼事都幹不了。仲芳學造槍炮輪船,今後為國家立了大功,說不定皇上會賞他一個大官。家父見姐丈在廣東備受巡撫藩臬的器重,年薪比他高得多,又見我對舉業不感興趣,一心想幹洋務,於是也同意了。我家兄弟多,繼承父業的人有的是。今日中國不缺官,當官的人多得很,我真不願意去湊熱鬧。」聶緝槻說到這裡笑了一下,露出兩排雪白整齊的牙齒來,滿臉稚氣可掬,心地單純可愛。

  曾國藩很喜歡,誇道:「你的選擇是對的,中國不缺翰林,也不缺官員,中國缺的是造炮製船的人才。好好幹,前途光明得很!」

  聶緝槻受寵若驚,喜得臉孔紅通通的,燦若朝霞。

  「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曾國藩心裡默默地念著,他已從心裡喜歡眼前這個少年了。他一向認為凡辦大事,以識為主,以才為輔,先不論其才具如何,單就這份見識來說,此人將來便有辦大事的可能。

  「仲芳,傅蘭雅先生說你有經營管理之才,你對機器局的經營管理有些什麼看法,跟老伯我說說吧!」曾國藩慈愛地望著聶緝槻,似對他寄予極大的希望。

  「老伯親手創辦的江南機器製造總局,是中國最大的船炮製造之地,它的地位和影響遠遠不是上海炸彈局、蘇州機器局、金陵機器局以及其他機器局所能比擬的。江南總局這些年來在老伯、李中堂以及容會辦、楊提調等人的領導下,取得了令人瞠目的成就,填補了中國船炮製造的空白。它的豐功偉績,永遠彪炳史冊。」

  聶緝槻滔滔不絕的恭維話,使曾國藩很滿意。「擅長言辭,頭腦敏捷」。他在心裡這樣估評著。

  「江南總局本可以取得更大的成就,但諸多原因限制了它不能長足發展,其中最大的問題在經營管理方面。老伯,不是侄兒危言聳聽,這方面若無得力的改進措施,江南總局將不會越來越興旺,不久的一天,就有可能擋不住朝野內外的風言風語而停辦。」

  曾國藩的眉頭微微一皺。這一瞬間,他想起了到趙家祠堂指出檄文瑕漏的王闓運,想起了寄居弘毅寺獻攻安慶之策的趙烈文,想起了上整飭江南八策的薛福成。初生牛犢不怕虎。這種朝氣銳氣是極其難能可貴的。不幸的是,古往今來,許許多多富有天才的少年,他們卓越的見識,常常被居高位掌大權的老資格們,輕易地以「狂妄」「淺薄」而加以否定,得不到應有的重視,導致數不清的天才埋沒、卓識冷落的人才悲劇。曾國藩經常以此自誡。他深知天下之大,事變至殷,決非一手一足所能維持,必須舉天下之才會於一,乃可平天下興國家的道理,因而把發現人才、獎掖人才、培育人才、重用人才作為自己的分內任務。曾國藩於是以更加和悅的顏色對聶緝槻說:「江南總局有不少弊端,我也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你能有心觀察到,又能坦率地指出,這便是對總局的一大貢獻,我自會很重視。你不要有任何顧慮,什麼話都可以敞開說出來。」

  得到鼓勵的聶緝槻勇氣更足了:「江南總局完全靠朝廷撥款,不能獨立經營。這幾年來,江海關撥出了洋稅以及籌撥一百九十八萬兩銀子,而各省送來總局輪船、槍炮修造費僅只二萬一千兩,總局生產出來的所有軍火船隻,都直接調軍營炮臺,沒有收回一文錢。這在我們中國人看來,好像是天經地義的,在傅蘭雅先生他們看來,這完全不是辦廠的路子。」

  曾國藩也覺新奇,朝廷出錢辦工廠,造出的槍炮調往朝廷管的軍營炮臺,當然不能再收他們的錢,這不是明擺著的道理嗎,為什麼不是辦廠的路子呢?他問聶緝槻:「你講講不對之處在哪裡?」

  「傅蘭雅先生他們常說,西方人辦工廠,要靠工廠以自己的力量來支持來發展,這樣,辦工廠的人才有興致。也就是說,造出的槍炮子彈、輪船機器,都應該按價出售,工廠扣除成本後要有所盈利。江南總局是靠海關稅提成,稅收多,提成多,稅收少,提成少,造出的東西,不管好壞優劣,亦不在乎多少,都可交代。如此,接踵而來的是另外兩大弊病:一是質量差,數量少,式樣陳舊,二是浪費嚴重。」

  聶緝槻講的辦廠的路子,曾國藩認為不能改變,像洋人那樣要各軍營炮臺用銀子來買軍火,目前在中國根本不可實行,但質量差數量少和浪費嚴重兩大毛病,卻是必須糾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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