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八七


  「你妻子是哪地方人?何年何月何時生?在娘家喚個什麼名字?誰做的媒?」

  「我妻子也是江都人,小杜家村的,咸豐二年十月二十一日子時生,在娘家小名叫翠葉。翠葉的娘舅是我的表叔,大媒便是他。」

  「好吧,你下去!」曾國藩揮揮手,又對親兵說,「叫蔔守備進來。」

  「蔔福元,你買妾時,知道她的生庚八字嗎?」曾國藩問進門來的蔔守備。

  「媒婆說是咸豐四年六月初一日卯時所生,今年十八歲。」

  蔔福元答。

  「妾買回來後,你再問過她嗎?」

  「我問過,她不肯講。」

  「孫鎮台,你派輛馬車去,趕快把蔔守備的如夫人接來,我要親自問她。」曾國藩對孫昌國說。

  「好,我這就去派人。」看得出,孫昌國對審理此事興趣很大。

  半個時辰後,一個瘦弱憔悴的青年女子被帶了進來,她羞澀地跪下低頭,不做聲。

  「卜姨太,我問你幾句話,你不要害怕,如實回答。」曾國藩以素日少見的溫婉語氣輕柔地說。他對這女子充滿著同情心,不管是不是那飯莊夥計的妻子,她都是不幸的可憐的。

  「蔔守備將你從揚州城裡買來,有這事嗎?」

  那女子點點頭,依舊不做聲。

  「你要開口說話,慢慢講,講不好不要緊,我不怪你。」曾國藩給她鼓氣。「我再問你,你是哪地方人,為何遭媒婆所賣?」

  那女子未曾開口,先已雙淚直流,過一會兒,索性嚶嚶哭了起來,似有滿腹委屈,滿腹辛酸。

  「哭什麼,有話好好說。」孫昌國煩起來,「婦道人家就是這樣討厭!」

  曾國藩勸道:「不要哭,你按我所問的回答。」

  那女子抽抽搭搭地哭了半天才止住淚,輕聲細語地說:「小女子是江都縣小杜家村人,兩年前出嫁,丈夫叫蒯興家。

  三個月前,我和丈夫在仙女廟進香。後來丈夫去買吃食,我在樹下坐著等他。過會兒,一個男子匆匆忙忙走到我身邊,說:『你丈夫在路上被馬車壓斷了腳,現在被抬在一個醫師家裡,他要我來叫你去。』我一聽,急得暈了頭,忙說:『好心的大哥,煩你帶我去看他。』那男子說:『我帶你去。』我當時來不及細想,糊裡糊塗上了車,就這樣被拉到揚州城,方知受騙了。我哭幹了眼淚,喊啞了嗓子,在裡屋關了幾天後,一個長著白麻子的老婦人把我接出來。那麻婦人對我很關心,說是替我慢慢找丈夫。在她那裡住了兩個月後,誰料把我賣到這裡來了。」

  曾國藩聽後心裡有了八成,於是又問:「你今年多大了?

  什麼時辰生的?在娘家喚個什麼小名?」

  那女子答:「小女子今年整整二十歲,咸豐二年十月二十一日子時生,娘家姓杜,小名喚作翠葉。」

  一切都真相大白!杜翠葉被放鷹的人拐騙賣出,但買主是水師的守備,他們不敢來尋事生非,尋上門來的是她的真正丈夫。

  翠葉被帶出去後,曾國藩把蔔福元又叫了進來,對他說:「本督已審問清楚了,你買的姨太太的確是蒯興家的妻子,你放了她回去,讓他們夫妻團聚吧!」

  蔔福元鼓著腮幫,鼻孔一扇一扇地出粗氣。

  「老弟!」孫昌國拍了一下蔔福元的光腦門。「她不肯從你,成天哭哭鬧鬧的,有何趣味!放了她,以後再買一個依從的,只是要注意,再莫上放鷹人的當。」

  說完,自個兒哈哈大笑起來。蔔福元又鼓了兩下腮幫,半天才說:「放了那個小婆娘我不心疼,只是我三百兩銀子丟到水裡去了。」

  「嗨!男子漢大丈夫,有臉說這個話!」孫昌國一拳打在蔔福元的肩上。「三百兩銀子算什麼,以後看上了哪個,孫哥我替你買!」

  蔔福元這才鬆開嘴巴,露出兩顆大虎牙笑了。

  蒯興家帶著妻子杜翠葉進來,對著曾國藩、孫昌國行大禮,千恩萬謝,說來世變牛變馬,報答今生大恩。曾國藩說:「蒯興家,你也不用謝我,你給我辦一件事,你辦好了,就算感謝了。」

  「什麼事,大人只管吩咐,哪怕是取虎膽,我都會拼著命去幹!」

  「不要你取虎膽。」曾國藩微笑著說,「你去揚州城秘密調查,三個月內把那個賣你妻子的麻臉媒婆查出來,然後到江甯城裡兩江總督衙門來找我。本督要把她抓起來,替你們夫妻報仇。」

  「啊,您就是兩江總督曾大人!」蒯興家忙又磕頭。「小的真是三生有幸得遇大人,小的一定要把那個害人的妖精婆找出來,為小的夫妻,也為所有被害人報仇。」

  一種多年未曾有過的喜悅之情湧上曾國藩的心頭,他覺得唯有今天自己才像個兩江總督的樣子。他設想在抓到媒婆後,也要親自審訊,就像當年在長沙審訊匪盜一樣,從這個人身上打開缺口,再將揚州城裡所有放鷹的賊男女全部捕獲,為首的剜目淩遲,脅從的一律杖責三百大板,充軍伊犁,並借此事來一場雷厲風行的大掃蕩,將兩江三省內的所有污濁蕩除乾淨。這一夜,曾國藩睡得很甜很美。

  第二天,在孫昌國的陪同下,曾國藩檢閱了瓜州鎮標四營。只見戰船擺列得整整齊齊,甲胄也還鮮明,在令旗導引下,水手們駕駛著戰船列出各種陣式來。炮子打在水面上,激起沖天水花,喊殺之聲,驚得江鷗遠遠逃走。看起來還蠻像個樣子。曾國藩稱讚了幾句,孫昌國得意至極。威靖號鳴笛起航時,他叫人匆匆抬了十筐碭山梨送到船上,說是送給各位沿途解渴,曾國藩想制止也來不及了。

  威靖號一路順風到了上海。下船後,曾國藩一行在楊國棟等人帶領下,避開上海官場的應酬,徑直來到高昌廟江南機器製造總局。會辦容閎率領一班高級職員在大門口恭迎,當晚下榻在總局驛館裡。

  第二天上午,當上海道台兼製造局總辦秦世泰急急趕來的時候,曾國藩已在容閎、楊國棟、徐壽、華蘅芳等人陪同下,登上了停泊在輪船廠船塢的測海號。在測海號船上走走看看以後,又上了操江號,然後又登上惠吉號。曾國藩對這幾艘戰船的興趣最大,再次勉勵容閎儘快造出鐵殼戰船來,又說中國若有五十艘鐵甲戰船,就敢於在江海上與洋人一爭高下,國力也就強盛了。幾句話,說得眾人心裡暖乎乎的。曾國藩又問容閎:「造鐵甲船有困難嗎?經費夠不夠?」

  容閎答:「鐵甲船需要大量鋼板,我們自己的煉鋼廠還沒有建起來,要從洋人手裡買。技術上也會有相當大的困難。我們打算先從小的造起,有經驗後再造大的。」

  「好!」曾國藩打斷他的話。「製造局今後自己建一個煉鋼廠,目前先買些鋼板來。」

  「我們也是這樣想的。」容閎說,「至於經費,眼下尚可應付。前年老中堂奏請在撥留洋稅二成中,以一成為專造輪船之用,從那以後輪船廠有了一筆專款。蒸汽機由機器廠製造,鍋爐由鍋爐廠製造,我想明年造一個小鐵甲船出來,雖有困難,咬緊牙關或許可以做到。」

  「要有這個志氣。」曾國藩贊許道,「從前九帥打江甯時,艱難困苦比你們造鐵甲船要大多了。我那時鼓勵他,天下事有所逼有所激而成者居其半。洋人欺侮我們,這就是在逼我們激我們,我們一定要趕快造出堅船利炮,自強自興,把這口氣爭過來!」

  看完輪船廠後,曾國藩來到機器廠。這裡的大部分工作母機是容閎從美國買回來的。這兩年依靠這些母機,又製造了許多專造槍炮的機器。容閎興致勃勃地指著各種機器,向曾國藩一一介紹,又如數家珍地向他稟報:五年來,機器廠製造了車床三十八台,刨床七台,鑽床五台,鋸床一台,抽水機三台,滾炮彈機一台,絞螺絲機一台,汽爐五台,拌藥機一台,碾藥機一台……

  「好啦,好啦。」曾國藩笑著截斷容閎滔滔不絕的介紹。

  「這個機,那個機,說得我滿腦子亂糟糟的,也記不得這麼多,你乾脆寫個帖子,把這些年來江南機器製造局做了哪些事,一一寫明,交給惠甫。」

  從機器廠出來後,容閎把曾國藩一行帶進了槍炮裝配廠。

  從各個分廠裡造出的槍炮零部件,在這裡裝配成形。看到這裡堆積了數千支洋槍、數十座鐵炮和上萬顆炮彈時,曾國藩大為興奮。他一會兒摸摸炮筒,一會兒又拿起一支洋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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