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八六


  申正時分威靖號來到鎮江城外。長江水師瓜州鎮總兵孫昌國帶著一批武官,早在江邊恭候,對岸鎮江知府丁田耕也早早地帶著一班僚屬在江邊等著,都要請曾國藩一行到自己的衙門休息。曾國藩打發趙烈文坐小劃子告訴丁田耕:「這次巡訪,一為查看機器製造,一為檢閱沿途軍事部署,暫不驚動府縣,請丁太守多多原諒。」於是,孫昌國高高興興地將威靖號上所有人員都請進了總兵衙門。

  孫昌國和弟弟孫昌凱原是衡州城裡的鐵匠,與彭玉麟頗為相得。後彭玉麟辦水師,孫昌國兄弟挑起洪爐入了水師,一直在後營中打造兵器。田家鎮一役火燒橫江鐵鎖,這對鐵匠兄弟立了大功,雙雙得到提拔,以後步步遷升。到了打下江甯後,兄弟二人分別被保至記名提督、記名總兵。整頓水師時,孫昌國被實授瓜州鎮總兵,孫昌凱在嶽州鎮也當上了副將。孫昌國十分感激曾國藩、彭玉麟,難得有如此獻殷勤的機會,當天的接風酒席辦得極為隆重豐盛;又連夜下令,所轄的鎮標四營,明早集合在江面上,接受曾國藩的檢閱。

  吃完飯後,孫昌國又請曾國藩到他的小客廳裡喝茶,兩人敘談起衡州練軍、打武昌、打田家鎮的往事,都感慨不已。

  正說得興起,一個親兵走到孫昌國身邊說:「大人,前幾天那個人又來了,哭哭啼啼地求大人為他作主,請蔔守備放人,讓他夫妻團圓,還帶了一班子人為他說話。」

  「出去!這事以後再說,沒看見我在陪中堂大人說話嗎?」

  孫昌國沉下臉揮斥親兵。

  「這是怎麼回事?說出來給我聽聽。」曾國藩卻不放鬆。他心裡想,這一定又是一起強佔民女的案子。軍容要檢閱,軍紀尤其要過問。沒有嚴肅的軍紀,哪來的軍隊戰鬥力?而長江水師這些年來,恰恰就是紀律鬆弛,平時一再叮囑彭玉麟、黃翼升嚴加整飭,今天這事碰到頭上,怎能不管?

  「老中堂,吃梨子。」孫昌國遞來一隻親手削的水汪汪的碭山梨。「事情是這樣的。十天前,三營守備蔔福元從揚州買了一個小妾。蔔福元這人打仗勇敢,功勞立過不少。下江寧那年,皇上賞他副將銜,重建水師時補了個守備。這人事事都好,就是一點不好:喜貪女色。平時積的幾千兩銀子,女人身上花去了多半。老家甯鄉有個原配,他嫌人長得醜,年紀又大了,在這裡討了一個妾。這倒罷了。去年,他又看上一個比他小二十歲的女子,死纏活賴著那女子不放。那女子的父母貪財,硬是以五百兩銀子把女兒賣給他了。這女子原來是有主的,她過門後,總牽念未成親的夫婿,吵吵鬧鬧折騰半年後跳河自殺了。蔔福元人財兩空。這次又買了一個十八九歲的小妾,說是只用了三百兩銀子。蔔福元占了便宜,心裡得意。誰知還不滿半個月,就有十來個人跑到三營駐地,向參將牛虎告狀,說蔔福元拐騙人妻,內中一個出來證明,那女子原是他的妻子。牛虎把蔔福元帶到我這裡,我訓了他一頓。卜福元一再申明他是花三百兩銀子買來的,一文錢都不短欠,決不是拐騙的,還說可以到揚州去找到那個媒婆。我說,好吧,快去把媒婆找來。今天他來赴宴,我忘記問他了,不料這夥人又來吵了。這個蔔福元真是多事。」

  「你打發人去把蔔福元叫來。」曾國藩說。

  一會兒,四十餘歲、矮矮胖胖的守備蔔福元進來了。他對曾國藩、孫昌國鞠了一躬,問:「老中堂和孫軍門叫卑職來有何吩咐?」

  「卜胖子。」孫昌國一臉不高興。「那一夥子人又來了,你曉得不?」

  「又來了?」蔔福元臉上流露出一絲驚慌,「卑職不知道。」

  「我問你,你昨天去揚州找到那個媒婆沒有?」孫昌國板著臉問。

  「沒有。」蔔福元的回答很輕,滿臉沮喪。

  「我說卜胖子呀!」孫昌國站起來,走到蔔福元身邊,拍拍他的肩膀,兩眼笑成一條縫。「你我都是多年的老兄弟了,曾中堂也不是外人,你說實話,那個小女人是如何拐騙來的?

  說清楚了,還給她丈夫,我也不責怪你,想必曾中堂也會原諒。」

  曾國藩聽了很不好受:這孫昌國就是這樣帶兵管部下的?

  難怪這幾年朝野上下對長江水師嘖有煩言。他繃緊臉嚴肅地問:「蔔福元,你要在本督面前講清楚,倘若扯謊,軍法不容!」

  「曾中堂,孫軍門,冤枉啦,冤枉!」蔔福元雙膝跪下,委屈地分辯:「卑職的確是用三百兩銀子買來的,在揚州張甲橋一個房子裡,一手交錢,一手牽人。媒婆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婦人,我記得她臉上還有幾點白麻子。」

  「人沒找到,那間房子應當可以找到。」曾國藩追問。

  「說來也怪。」蔔福元摸摸禿了一半的腦袋頂,惶惑地說,「我明明記得那間房子是空的,誰知昨天去的時候,卻變成一個紙馬店了。附近的人都說,這裡從來沒有一個長白麻子的老婦人,這間紙馬店已開六十年了,父傳子,子傳孫,這是第三代。卑職奈何不得,但卑職可以在老中堂和孫軍門面前賭個咒,倘若有半句假話,雷打火燒,活不到五十歲!」說罷居然流出幾滴眼淚來。

  「你看你,還像個堂堂男子漢不?」孫昌國走上前,一把將蔔福元拉起,說,「孫哥我相信你,叫幾個兄弟把那夥子人轟走算了。」

  「慢點。」曾國藩制止道,「他說你拐了他的婆娘,你說你用三百兩銀子買的,他有許多人為他說話,你無人替你作證,單單憑刀槍轟走,他是不會甘心的。」

  「老中堂,那你說怎麼辦?要麼,卜胖子,你把那女人給他算了。」孫昌國沒主意了。

  正在這時,薛福成走了進來,說:「剛才聽親兵說起蔔守備的事,我想,蔔守備莫不是給放鷹的人騙了?」

  「什麼是放鷹?」卜福元和孫昌國驚得兩眼發呆,曾國藩也從沒聽說過。

  薛福成說:「我小時聽父親說過,揚州城裡有專門放鷹的人,男女結合坑害人。他們從外地用低價買來貧苦人家的女子,調教一番,然後高價賣給有錢人做妾。待買主交了錢,帶走人後,多則十天半月,少則三五天,便有一男子帶著一夥人尋上門來,聲言此女子是他的婆娘,被拐騙了,那女子也就又哭又鬧,說來的人是她的丈夫,要跟著走。買主說有字據有媒人,但媒人再也找不到了,字據也便成了廢紙。跟著來的人都證明這女人是某某的妻子,並揚言扭之送官。買主無法,只得放人;有膽小的,還另送一筆錢,以求息事。這就叫作放鷹。前些年鬧長毛,這事絕跡了,想不到又死灰復燃。」

  曾國藩聽後,心裡很覺慚愧。自己身為兩江總督,對江寧不到二百里地的這種怪事一無所聞,真正是尸位素餐。從這件事上,他又想到兩江境內一定還有許多弊病陋習,自己一點都不知道。「唉,說什麼整頓兩江,移風易俗,竟是空話一句!」他在心裡對先前的雄心壯志自我嘲弄著。

  「好哇,這批狗娘養的,放鷹竟敢放到老子水師的頭上來了,來人!」孫昌國氣得大發雷霆,「給老子把那幾個龜孫子抓起來,交給揚州府發落,叫他們順藤摸瓜,把揚州城裡放鷹的狗男女全部殺掉!」

  進來的親兵答應一聲,立即就要出去抓人。

  「孫鎮台!」曾國藩客氣地叫了一聲。他對孫昌國辦事的果斷乾脆,以及順藤摸瓜的主意很是讚賞,但他很快想到,放鷹者敲榨的對象只能是普通百姓,到長江水師的軍營重地來撒野,能有這樣大的膽量嗎?他叫孫昌國坐下,說:「先莫忙著抓人,把事情弄清楚再說。」轉過臉對親兵說,「你去把那個找妻子的男人叫進來,態度要和氣點,莫嚇著他了。」又吩咐跪在地上的蔔福元也出去。

  那人被帶進來了,他見上面坐的除總兵外,還有一位鬚髮斑白的老頭子,心知是一個比總兵還大的官,便雙膝跪下,說:「求兩位大人替小的作主,把小的女人還給小的帶回去。」

  「抬起頭來!」曾國藩命令。

  那人順從地抬起頭。曾國藩仔細地看了一眼,和藹地說:「蔔守備買的妾,為何是你的女人,你細細地說出來,不可說假話,懂嗎?」

  「是。」那人不敢正眼看大官,又低下頭來,眼睛望著地面說,「小的是江都人,在一個飯莊裡當夥計,名叫蒯興家。

  三個月前,我帶著妻子杜氏到仙女廟進香。杜氏過門兩年了還沒生育,老母著急,催我們夫妻求仙女保祐。那天仙女廟的人很多,進完香後已是午時,我叫杜氏坐在一棵樟樹下休息,我去買幾個火燒來充饑。待我買來火燒時,樟樹下卻不見了我的妻子。我急得四處尋找喊叫,把整個仙女廟都找遍了,再也找不到她。我回家後向老闆請了長假,背起包袱雨傘四方訪尋,下定決心,今生不尋著杜氏,寧死也不回家。半個月前我來到瓜州鎮,落在一個小夥鋪裡,向夥鋪老闆打聽,問見沒見到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外地女子在附近出沒。店老闆說,此地水師一個守備,前些日子在揚州買了一個小妾,那女子買來後成天哭哭啼啼的,不肯依從。小的一聽,心想這一定是我的妻子,她被人拐賣了。我在守備家轉了兩天,偶爾一次在小窗口看到一個梳頭的年輕女子。我又喜又悲:這正是我苦命的妻子。」

  說到這裡,蒯興家禁不住哭了起來,停了片刻,又說:「我當時想馬上就去找守備要人,轉而一想,他是軍官,又是花錢買的,我一個普通老百姓,怎能拗得過他?於是回家和叔伯兄弟們一起商量。他們說,哪有眼睜睜看到自己的老婆做人妾的道理,不管怎樣也要弄回來。他們為了給我壯膽,都一起來了。先找到卜守備,蔔守備說他是花了三百兩銀子從揚州媒婆那裡買來的,高低不肯放人。無法,我們只得向孫大人告狀。孫大人要卜守備到揚州城裡把那媒婆找來,不知現在找到沒有。請青天大老爺給小的作主,把小的老婆斷回給小的。」

  說完,蒯興家用衣袖抹去眼淚,又連連磕頭。曾國藩察言觀色,見蒯興家模樣長得也還忠厚,說話合情理又懇切,心想:這大概不是放鷹的人。便說:「這好辦,我問你一句,你答一句,是不是你的妻子,我自然從你的回答中可以看出。」

  蒯興家忙說:「求青天大老爺發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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