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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第六章 東下巡視

  刺殺馬新貽一案辦得完美無缺,朝廷甚是滿意,上諭嘉獎:曾國藩、魁玉、鄭敦謹、張之萬、梅啟照等人都交部優敘。鄭敦謹打馬回朝,江寧藩庫又拿出二千兩銀子來作為程儀奏送,馬家也來道乏,眾人都很高興,唯獨曾國藩心裡總覺不踏實。

  曾國藩不再多過問兩江庶務,不僅是因為他身體實在太衰弱,力不從心,更主要的是教案給的他刺激太深了,他心裡非常清楚,津案以賠款殺同胞為結局,名義上是他的委曲求全,是他的拼卻聲名,以顧大局,其實是朝廷,是整個中國的委曲求全,是為了求得暫時的安寧而不惜丟掉了國家和民族的尊嚴,漢唐強國大邦的形象已在世界各國面前蕩然無存了。之所以弄到這般地步,就是因為國勢頹弱。中國在與洋人打交道的過程中,能做到不受委屈,平等相處,不只是靠道理的充足,關鍵在於國力的強盛。要徐圖自強!曾國藩立誓以自己的餘生致力於早在十年前便已開創的「師夷智以制夷」的事業。這既是中國走上強盛的必經之路,同時,他也要以自己的實在有效的行動,在國人面前證明他不是賣國者,而是目光遠大、腳踏實地為國為民的實幹家,使那些自詡愛國,其實不負責任,未有任何實際作為的清議派羞愧!

  這些年來,除曾國藩外,朝廷大臣如奕、文祥,地方上的督撫如李鴻章、左宗棠、沈葆楨、丁日昌等人,都對「師夷制夷」之事感興趣,相繼辦起了上海炸彈三局、蘇州機器局、金陵機器局、福州船政局、天津機器局、蘭州機器局等軍用工廠,費餉浩大,成效均不甚顯著,引起了以奕譞、倭仁為代表的親貴和元老重臣的反對,雙方論爭時都言辭激烈,態度強硬。西太后傾向于自辦洋務,故奕、文祥這一派略占上風。

  李鴻章是在封疆大吏中倡導洋務最力者。他精力充沛,辦事精明,與洋人關係密切。他在辦洋務中成績最顯著。金陵製造局是他一手辦起的,天津製造局是在他的倡導下辦的,福州船政局遇到阻力時,他竭力為之說話。由安慶遷到上海的江南機器製造總局,在李鴻章任江督期間得到了很大的發展,他親手批准將廠址由狹窄的虹口遷到開闊的城南高昌廟鎮。

  現在的江南機器製造總局為全國最大的軍火輪船生產之地,不愧它的總局稱號,的確起了總領天津、南京、福州、蘭州各局的作用。這些,都使該局的督辦人容閎、楊國棟分外感激。曾國藩決定先到上海去視察江南機器製造總局,給他們以鼓勵推動,並幫助他們解決一些實際困難。

  這是一個秋高氣爽的豔陽天,曾國藩帶著他的心腹幕僚趙烈文和得意門生黎庶昌、薛福成、吳汝綸等人,興致很好地踏上了停泊在下關碼頭江面上的威靖號輪船,楊國棟、徐壽、華蘅芳、李善蘭等人在船上恭迎。五十多歲的楊國棟精神旺盛。這些年來,他是容閎的得力助手,聰明才智得到了充分的發揮。徐壽、華蘅芳更是找到了一個足以施展本事的大舞臺。他們與容閎合作得很是融洽,彼此都有一種崇高的使命感,都意識到自己所從事的是一個使中國走上徐圖自強的前無古人的偉業。

  「雪村,我這是第三次坐你造的船了,真是一次比一次舒服。」威靖號劈波斬浪,在清亮的江面上飛速前進,曾國藩坐在臨窗鋪著雪白洋布的小桌邊,笑著對徐壽說。第一次是同治三年六月,曾國荃攻下江寧後幾天,曾國藩由安慶坐黃鵠號前去江寧。「黃鵠」二字由曾國藩親自命名,他把它比作一隻健翮淩空的黃鵠,這是中國人造的第一艘由蒸汽機發動的輪船。第二次在同治七年赴直隸前夕,容閎駕駛江南製造局造的恬吉號來到江甯,曾國藩坐著它從江寧到採石礬,又從採石礬返回江寧。一年來,江南局又陸續新造四艘輪船,曾國藩分別給它們命名為威靖、惠吉、操江、測海。

  「我記得老中堂第一次坐黃鵠號時,熱得中途換民船,故造恬吉號時,特別考慮到通風設施。第二次,老中堂坐恬吉號時說,不熱了,也快了,就是顛簸太厲害。這次造威靖號、惠吉號時,又特別注意行駛的平穩。」徐壽高興地回憶曾國藩三次坐船的感受,作為這幾艘船的主要設計者,他實際上是在欣賞自己造船技術的一步步提高。

  黎庶昌有意打趣說:「雪村兄,你忘記了,第二次老中堂是冬天坐恬吉號的,當然不熱了!」

  「哪裡的話!」徐壽一本正經地說,「老中堂九月十六日登上恬吉號,那天天氣反常地熱,大家都只穿一件單長衫,二公子給老中堂帶了一件坎肩,老中堂都沒穿,怎麼變成冬天了。」

  看著徐壽這副認真的神態,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薛福成說:「雪村記得好清楚呀!」

  「怎麼能不記得呢!」徐壽將眼鏡取下來,用絨布擦著鏡片,滿懷感情地說,「人的一生,能有幾個這樣的好日子?不怕大家見笑,我三個兒子的生日我一個都記不得,但由安慶到上海所造的六艘船,哪一艘哪天下水試航,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我想國棟、壬叔、若汀他們的心情也跟我差不多。」

  「我比你強些。」華蘅芳豪放地說,「我兒子的生日我也記得。」

  吳汝綸調皮地說:「還有你太太的生日你也記得。」

  說得大家都大笑起來。

  「當然記得。」華蘅芳爽快地承認,「不過,你們都不知道,我太太跟我同月同日生。」

  「難怪!」好幾個人異口同聲地說。

  威靖號上洋溢著歡快的氣氛。船工擺上了滿桌中西兩式點心,又給每人沖了一杯咖啡。曾國藩不喝咖啡,船工給他另泡了一碗茶。船上的客廳寬敞明亮,船行快速平穩,碗裡的茶水時時變換著直線或曲線波紋,卻沒有一滴濺出碗外。遠處,田舍村莊轉瞬即逝;近處,張掛著巨大風帆的木船被遠遠地擠在兩旁,頭上包著青布的船老大們,望著滾滾揚起的江浪,無可奈何地搖頭歎氣。曾國藩猛然想起那年九江南門碼頭上,胡林翼被洋船氣得吐血的慘景,心裡又酸楚又欣慰。

  「潤芝,假若你能活到今天就好了!」他在心裡輕輕地說。

  「雪村。」曾國藩對徐壽說,「你帶著我們從頭到尾看看吧!」

  「好哇!」徐壽高興地說,「只是甲板上風大,怕中堂大人受不了。」

  「風大不要緊,加件衣服就行了。」曾國藩邊說邊走出船艙,大家都跟在他後面。

  威靖號全身刷著白漆,在陽光的照耀和江水的映照下熠熠發光,威風十足,猶如一個銀袍白馬將軍在奔馳向前。曾國藩披上一件楊國棟帶來的暗紅色哈拉呢洋裝大衣,靠著一尊黝黑大炮,問楊國棟:「船上一共安了多少座炮?」

  「共配火炮二十六尊。」楊國棟答,「船頭安放了十尊,船尾安放了六尊,兩邊各安放了五尊,都是六十四磅的重炮。」

  「操江、測海、惠吉的炮力是如何配備的?」曾國藩又問。

  「那三艘要比威靖號小些,炮也配得少些。」楊國棟摸著傲視藍天的炮身,如數家珍地彙報,「操江配了二十四尊,船頭十尊,船尾六尊,兩邊各四尊。測海配了二十尊,船頭八尊,船尾六尊,兩邊各三尊。惠吉配了二十二尊,船頭比測海多了兩尊,其他一樣。」

  曾國藩聽完後轉身,扶著船舷邊的鐵鍊,邁著大步向船尾走去,一直不說話,大家都默默地跟著,到了船尾,他抬頭問徐壽:「雪村,威靖號大概有二十丈長吧!」

  「哎呀,老中堂,你真是神人,猜得很准,威靖號的精確長度是二十丈五尺。」徐壽興奮地說。

  「哪裡是猜!」曾國藩微笑著說,「我是用腳步量出來的,我走六步為九尺,走了一百三十二步,估計在二十丈左右。」

  大家聽了很覺驚奇。華蘅芳問:「老中堂,你平時走路都這樣嗎?」

  「我從道光二十三年跟著鏡海先生讀《朱子全書》以來,便為自己的行坐起居制定了一套規矩,二十多年裡,只要不生病,都基本遵守了。」

  眾人都佩服不已。曾國藩又問身邊的李善蘭:「這艘船有多大的馬力?」

  「六百零五匹。」李善蘭答。

  「能載得起多重的貨物?」

  「二百萬斤。」

  「抵得上四五十條民船了。」曾國藩輕輕地說。

  江風越來越大,大家都勸曾國藩進艙休息。曾國藩笑著對徐壽說:「我坐了你三次船,一次比一次好。這點我要表揚你們。不過,你三條船有一點都是一樣的,沒有變化,又使我不滿意。」

  「老中堂是說哪一點沒有長進?」徐壽挺認真地問。

  「你看,」曾國藩用腳點了點艙板。「黃鵠號也好,恬吉號也好,這個威靖號也好,都是用木板制的。打起仗來,木板到底擋不住鐵炮彈,而洋人的炮艦全用鐵板製成。明年這時候,假若我還在世的話,我再坐一次你們造的船,但要是鐵殼船。你們造得出嗎?」

  「我們一定努力造出,不辜負老中堂的期望。」徐壽思考一下後堅定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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