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 |
八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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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既讀過私塾,當知你們道州出了一位很了不起的人物。」曾國藩說,猶如塾師在考問學生。 「大人說的是濂溪先生嗎?」焦開積對自己的回答沒有十分把握。 「正是。」曾國藩高興地說,「他寫過一篇有名的文章,叫做《愛蓮說》,你讀過嗎?」 「讀過。」焦開積輕鬆地回答。 「《愛蓮說》稱讚蓮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你理解這兩句話嗎?」曾國藩盯著這個年輕的外委把總,右手又習慣地梳理起白多黑少的長須。 「我記得小時聽先生講過,這是蓮花的可貴品格,它生在淤泥之中而身骨清白,不受污染。濂溪先生要世人都向蓮花這種品格學習,卑職自小起也知自愛。」 「好,知道就好。」曾國藩放下撫須的手,頭微微向前傾斜,問:「蓮花出淤泥而不受污染,你身為堂堂長江水師的軍官,身處清白之地,為何不自愛而要參加哥老會?本督見你略知詩書,是個人才,不忍心看著你自己毀了自己。你現在不要把本督看成上司,看成是在審判你的兩江總督,你把本督看作是你的叔伯,你的發蒙塾師,把你為何要加入哥老會的想法都說出來,說得好,本督不治你的罪,還可免去你那些加入哥老會的袍哥們的罪,如何?」 焦開積聽了這番話,心中感到溫暖,對於坐在對面的這個大人物,焦開積只在同治元年剛投水師時,一次偶然的機會,在船上遠遠地見過。那時曾國藩駐節安慶,水師奉命東下打江寧,他親自到南門碼頭為彭玉麟、楊嶽斌送行。十八歲的焦開積當時不僅把曾國藩當成神靈,也把湘軍水師看成是了不得的英雄軍隊。焦開積認真操練,奮勇打仗,頭腦靈活,又識得字,很快便由普通勇丁升為什長、哨長,到了打下江甯時,他已是參將銜花翎即補遊擊,奉旨以遊擊不論推題、缺出先行補授。不久,湘軍大批裁減,陸師裁去十之八九,多少記名提督、記名總兵以及提督銜、總兵銜、副將銜的人都裁撤回家當老百姓,湘軍一片混亂。水師還算好,只裁去十之二三,大部分都留了下來,後來又被朝廷列為經制之師。水師定制一萬二千人,實際人數近二萬。官員有限,彭玉麟大銜借補小缺的主意恩准後,焦開積便以參將銜即補遊擊,授了個外委把總,雖然降了五級,還算是個幸運者,許多人都眼紅他。 在水師日久,焦開積逐漸看出,隨著戰功的擴大,水師內部日漸腐敗起來,軍營裡一切壞的習氣,水師不僅全兼足備,而且大有發展。當官的欺壓當兵的,強者淩辱弱者,比比皆是。當兵的最怕打仗輸了同伴不救援,綠營此風甚烈。曾國藩建湘軍之初,鑒於綠營這種惡習,曾以斬金松齡之首來力矯弊病。湘軍初建的那幾年,的確敗不相救的情形較少。尤其是水師,在彭、楊率領下,更注意互相幫助。到了咸豐末年,湘軍中這種好風氣已所存不多了,見死不救,臨陣各顧各則成為普遍現象。這時,哥老會在湘軍中應運發展。剛開始時都是一些處於低下地位的勇丁參加,他們在營哨中拜把結兄弟,提出「有福同享,有禍同當」的口號,並以此作為嚴格的會規。這種團結起來的力量維護了弱者的利益。尤其是在打仗時,凡是哥老會的人都結成一夥,勝則挽手向前,敗則抵死相救。 在一次戰鬥中,焦開積駕著一條小舢板沖進太平軍船隊,結果被團團包圍,眼看就要面臨滅頂之災。正在這時,他的一個朋友趕緊駕了一條舢板沖了進來,緊接著有十幾條舢板也沖了進來,拼死拼命地把焦開積搶出。死裡逃生,焦開積分外感激那個朋友。朋友告訴他,是哥老會的袍哥們幫的忙。 從那以後,焦開積參加了哥老會。在以後的戰鬥中,他靠著袍哥們的幫助,幾次逢凶化吉。哥老會的力量逐漸強大,當官的也必須依靠哥老會才能站得住腳,不少將領也入了會。後來湘軍陸師裁撤,不少袍哥在外流浪慣了,不願回原籍,便以哥老會為組織,成團成夥地流落各地。在這種形勢下,水師裡的哥老會很快發展起來。大家說:「在江湖上混,朝廷靠不住,要靠我們自己捏合起來。」 曾國藩聽了焦開積這段陳述,心中甚是不快。哥老會在他親手創建的湘軍中活動如此猖獗,這是他所沒有料到的。 「焦開積,你剛才說也有不少軍官加入了哥老會,你聽說過最大的官職是多大?」 「老中堂,我也只是道聽途說,不一定準確,說出來你老莫見怪。」 「你說吧,不管是誰都不要緊。」 「我聽說哥老會後來在吉字營中人數最多,蕭孚泗、李臣典、朱南桂、熊登武等人都入過,只是瞞著九帥一人。」 曾國藩大吃一驚。蕭孚泗等人都參加過哥老會,這怎麼可能呢?見曾國藩滿臉驚愕懷疑,焦開積索性把這個秘密全部揭露:「老中堂,你可能還不知道,蕭軍門現在雖家居湘鄉,他手裡仍控制著幾千哥老會。袍哥們都說:國家多事,洋人強梁,皇上又年幼,老中堂又體弱,說不定不久天下又要大亂,那時還要我們哥老會出來收拾危局。」 「一派胡言亂語!」曾國藩罵道,不過聲音微弱,顯得有氣無力。 焦開積被戈什哈帶走了。曾國藩心裡有一種大不祥的預感:這些星散各地的湘軍舊部,很有可能會在某一天重新聚集在一起,昔日保護朝廷度過難關的功臣,將翻臉成為反抗朝廷的叛逆!這是多麼可怕的事情。當然,曾國藩想,在他活著的時候,這種事情決不會發生,只能在他的死後出現,但即使是死後,他也決不能容忍。真的發生那種事,他的子孫都會被斬盡殺絕,他和他的父、祖的墳墓都會被挖掘,屍體將會被鞭撻焚毀,一切稱頌他的文字都得改寫,他將永遠遭後世唾駡,遺臭萬年。而現在其人已眾多,其勢已蔓延,既無法勸告他們改邪歸正,更不能公開鎮壓。「哎,這或許是氣數使然!」他重重地歎了一口氣,重複這一句他近來常想起的話。 他草草結束這場對哥老會劫法場大案的審訊,並吩咐彭玉麟、黃翼升不要給他們任何處置,今後在水師中也不要再提起哥老會的事。 通過這次審訊,曾國藩愈加看出張文祥這個神秘人物的背景非比一般,必須從速判決,否則隨時都有不測之變發生。 欽差大臣鄭敦謹也從棲霞山回到江寧城內。這個以精于歧黃著稱的刑部尚書,曆官三十餘年,對世事人情的洞明毫不遜於他的醫術。他從慈禧太后並不急著催他出京,窺視出朝廷對此事的微妙態度,又從沿途以及到江寧後所聽到的各種傳聞中,隱約察覺到此案的複雜棘手。提審張文祥後,他一眼就看出刺客是個少見的頑梗之徒,此種人極不易對付。因此,他藉口病未痊癒,每天只在江甯藩司衙門讀書寫字,修身養性。關於馬案的一切,他都以曾國藩的意見為意見,用極為懇切謙虛的態度,將處理這樁奇案的擔子完全壓在曾國藩一人的肩上,為應付日後的麻煩,狡猾地留下一條退路。 曾國藩對鄭敦謹的用心洞若觀火,但這對他有利。他開始構思結案的奏報。張文祥的供詞無疑不能上奏,涉及到馬新貽的言辭也須小心,至於勾通回部的傳聞,更是牽涉到朝廷大計,丁蕙蘅謀殺一說,又與丁日昌攪在一起。所有這些,都不能觸及一字,否則將貽患無窮。如何措詞呢?他親擬的奏章成百上千,唯獨這篇難以下手。 「大人,我和叔耘商量,決定把馬制軍這個案子查個水落石出。」吳汝綸推門進來,後面跟著薛福成。 「你們有新發現?」曾國藩問,並招呼他們坐下。 「沒有。」吳汝綸答。 「你們有什麼法子可以查個水落石出?」 「我們兩人想好了,決定微服私訪。」薛福成說。案子的重大,案情的迷朦,牽涉面的深廣,吸引著這兩個涉世不深又正直有事業心的熱血青年。他們極為敬佩鐵面無私的包公,想學習他的品格,摹仿他的方式來偵破馬案,不管此案涉及到何人的頭上,哪怕真的是醇郡王主謀也不在乎! 「微服私訪?」曾國藩的嘴角邊露出微微一笑。「你們打算從哪裡訪起?」 「大人,這個案子目前暴露的疑點很多,只要認真查,自有下手之處。」心直口快的吳汝綸立即接話,「張文祥的『養兵千日,用在一朝』的話已說得很明白,他是受人指使的,而且此話已由魁將軍上奏太后、皇上,又公之於京報,普天下都知道。倘若這背後的指使者不查出,如何向世人作交代?」 曾國藩沉吟不語。這幾句話的確打中了要害,沒有查出幕後指派人,能叫結案嗎? 「卑職想,從現在所得到的線索來看,幕後的人不外乎這幾個。」吳汝綸扳起指頭數著,「浙江海盜龍啟雲,法華寺的和尚圓燈,丁中丞的公子丁蕙蘅。」 「還有,」薛福成補充,「京師的醇郡王!」 曾國藩微微一怔,隨即在心裡作出決定:必須制止他們的荒唐之舉! 「不必你們再去微服私訪,馬制軍這個案子我已經查清楚了。」曾國藩嚴肅地指出。 「查清楚了?」吳汝綸驚奇地睜大眼睛。 「幕後指使者是誰?」薛福成忙問。 「指派張文祥謀刺馬穀山的人,就是十惡不赦的江洋大盜龍啟雲!」 「真的是他!證據呢?」吳汝綸覺得奇怪,他以為張文祥多半是丁蕙蘅重金買通的死士。 「還要什麼別的證據呢?證據就是張文祥自己的招供。」曾國藩顯然被這個問題問得不悅,他以斬釘截鐵的口氣公佈,「張文祥乃漏網長毛,與馬穀山既有前仇,又有新怨,複受海盜龍啟雲收買,遂以死行刺。案情就是這樣清清楚楚的,你們不必再節外生枝了。」 吳、薛二人掃興退出。房子裡,曾國藩倒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剛才還遲疑不能落筆的奏報,被他們這麼一逼,不就逼出來了嗎?他很快草擬了一份奏稿,派人送給鄭敦謹過目。 鄭敦謹看完後沒有改動一個字,當夜便送回來。第二天,這份奏章便以刑部尚書和兩江總督會銜的名義拜發。 半個月後上諭下達,張文祥淩遲處死。臨刑前,馬新貽的弟弟馬四買通劊子手,要他們在張文祥的身上割三百六十刀,才讓他斷氣。殺張文祥的那一天,圍觀的百姓達數萬之多,兩個劊子手像剔魚鱗似地從張文祥的全身取下一塊塊血淋淋的肉來,張文祥至死沒有哼過一聲。這真是個天底下獨一無二的硬漢子!圍觀的百姓無一不在心裡為之惋惜,發出讚歎。劊子手行刑後,馬四又操起一把牛耳尖刀,劃開張文祥的胸膛,取出心臟來,在馬新貽的靈前祭奠。 馬四的這個舉動引起曾國藩的深思:馬家對張文祥有著深仇大恨,這幕後操縱者實際上並沒有查出來,倘若今後遇到什麼機會,馬家對此案提出疑問,那又多出一些麻煩。再說,馬新貽的先世也很可能是回民,目前陝甘新疆回民正在鬧事,如果讓他們抓住馬案做藉口要挾朝廷,于國家安定亦大不利,必須給馬新貽身後以破格之榮,方可堵住西北回民之口。曾國藩想到這裡,又給朝廷擬一奏稿,請贈馬新貽太子太保,予騎都尉兼雲騎尉世職,並請在原籍菏澤及江寧、安慶、杭州、海塘等立功之地建專祠。鄭敦謹照例同意,於是又會銜上報,朝廷一概照準。 有清一代空前絕後的謀刺總督案,就這樣宣告了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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