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 |
八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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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在瓜州總兵衙門。」黃翼升答。 「明天全部押到我這裡來,我要親自審訊!」 真是山火未熄,宅火又起,而這把火燒的又是他一生心血經營的宅院。 這不是一般的案子,決不能張揚出去,曾國藩決定採取單個隔離的方式審訊。 先押進來的是一個把總,他的雙手被綁在背後,進門後低頭站著,面孔冷漠,一聲不吭。 「跪下!」一旁的戈什哈喝道,說著便是一腳掃去,那把總面朝地倒了下去,額頭磕在磚地上,發出沉重的響聲。戈什哈跨前一步,將他衣後領猛地一提,那人被抓了起來,木頭似地立著,面孔依舊漠然。戈什哈又猛地將他肩膀一壓,他身不由己地跪了下來。剛才戈什哈這一掃一抓一壓的三個連貫動作,便是清末衙門通行的給犯人的見面禮。 「你叫什麼名字?」曾國藩板起臉,聲音暗啞,跟昔日聲震屋瓦的宏亮嗓音相比,已判若兩人。 「文兼武。」文把總甕聲甕氣地回答,像是不服氣。 「你是哥老會的?」曾國藩單刀直入。 「不是。」回答很乾脆。 「既不是哥老會的,為何自稱袍哥?」曾國藩抓住要害逼問。 文兼武楞了一下,說「弟兄們都是這麼互相稱呼的,大家都以為這樣親切。」 「你認識申名標?」 「不認識。」 「認識張文祥?」 「也不認識。」 「那你為何要劫法場?」曾國藩心想:莫非孫昌國真的抓錯了人? 「卑職喝多了酒,說話失了分寸。弟兄們都對張文祥佩服,說他是條好漢。既然是好漢,就會有別的好漢劫法場。《水滸傳》裡講蔡九知府冤殺宋公明,便有梁山好漢來劫法場。」 「胡說八道!」曾國藩拍了一下案桌,「這張文祥是個死有餘辜的罪犯,你們為何佩服他?」 文兼武並沒有被這一聲拍嚇倒,他稍停一會,居然回答說:「弟兄們一佩服他的膽量。想那馬制軍乃一品大員,八面威風,張文祥敢在校場之中,萬目之下公然行刺,這要多大的膽量才行!二佩服他一人做事一人當,既不逃命,又不牽連別人。這樣的好漢,當兵的誰不佩服?」 曾國藩為官三十年,為湘勇統帥十餘年,一個小小的犯罪把總,竟然敢在他的面前面不改色,從容辯解,這還是第一次遇到。他也不由得暗中佩服文兼武的膽量。「怪不得他口口聲聲稱讚張文祥,這小子看來也是一個不要命的。」他心裡想。 「帶下去!」曾國藩對著門口高喊。一個戈什哈進來,將文兼武押了下去。 第二個押上來的是千總任高升。他剛一邁進門檻,便雙膝跪地,痛哭流涕地高喊:「老中堂,你饒了我吧!我什麼都說出來,只求你不殺頭。」 「我不殺你,你說吧!」曾國藩鄙夷地望了他一眼,冷冷地說。 「老中堂說話算數?」任高升抹去眼淚問。 「你這是什麼意思!本督一生從不說假話。」曾國藩揚起頭,擺起大學士、總督大人的款式來。 「老中堂能給我寫個字據嗎?」任高升仰起臉,試探著問。 「這是一個老練油滑的兵痞!」曾國藩心想。他突然作色道:「你好大的狗膽,竟然敢要本督給你立字據。你不招供,本督不勉強,給我拉出去!」 立刻就有一個戈什哈橫眉冷眼地過來,抓起跪在地上的任高升就要往外拖。 「老中堂大人,卑職該死,卑職狗膽包天,求老中堂大人饒恕,卑職全都招供。」任高升死勁將頭向磚塊上磕去,磕得鮮血直流,高低不肯起身。 「好吧,你從實招來。」曾國藩揮手。戈什哈出去了,門被重新關上。 任高升用衣袖抹去滿臉的血淚,帶著哭腔說:「我們三人都參加了哥老會,我們那天喝多了酒,說的話都是放狗屁。說什麼劫法場之類,都是讓兩杯酒給灌暈了頭,互相吹牛皮逞好漢,其實都是假的。老中堂殺刺客,我們哪裡敢去劫法場。」 「你這個千總管多少人?」 「管二百五十人。」 「有多少人參加了哥老會,你知道嗎?」 任高升想了想,說:「有五六十個人。」 曾國藩吃了一驚,二百五十人中就有五六十個,四成占一成,這還了得!如果每個營都這樣,二萬水師中不就有五千哥老會! 「你們與申名標有什麼聯繫?」 「我和申名標從前都是鮑提督手下慶字營的人,申名標當營官,我當哨官。霆軍中有一部分人是從四川來的,哥老會在四川很盛行。這些四川人有的早加入了哥老會,後來申名標也參加了。他有本事,大家推他為大哥,他把我也拉進去了。後來鬧餉,很多弟兄被殺,我和申名標等十幾個弟兄逃了出來。我無處謀生,就改了個名字投了水師。申名標後來上了天目山,在法華寺削了發,以和尚的身分繼續哥老會的話動。一年之中,也要打發人與我們聯繫兩三次,還要我們動員弟兄們參加。前不久有個小兄弟偷偷對我說,申名標被人殺了,懷疑法華寺的哥老會破獲了,但為何又只殺他一人,其他人都未動,弟兄們都很奇怪。」 「你認識張文祥嗎?」曾國藩問。 「不認識。」任高升搖搖頭。曾國藩疑惑了:這張文祥到底是不是哥老會的?若是,為何任高升不認識他;若不是,他說的申名標在慶字營發展哥老會眾一事,又與任說相同。曾國藩搖搖頭,這裡面的事情真太難思議了。 第三個押上來的是外委把總焦開積。曾國藩見此人長得有幾分清秀斯文,像是讀過書的樣子。焦開積進門後,在曾國藩的面前跪下來,頭低著,只是不說話。 「來人!」曾國藩喊。戈什哈應聲而進。 「給他鬆綁。」 焦開積驚奇地抬起頭來。戈什哈拿刀將他手上的粗麻繩割斷。 「起來。」曾國藩語氣和緩地命令,指了指面前的條凳,「坐到那裡去。」 焦開積愈加驚奇,忙說:「卑職有罪,卑職不敢。」 「坐下!」曾國藩的語氣生硬起來,「坐下好好招供。」 焦開積只得遵命坐下。 「焦開積!」曾國藩以左目一線餘光,再一次將這個外委把總細細打量一番。焦開積挺拔瘦勁的身材使他滿意:是一個武官的料子! 「卑職在!」焦開積又站起。 「坐下吧!今年多大年紀了?娶妻了嗎?」曾國藩問,猶如一個和氣的長者在關懷著晚輩。 「回老中堂的話,卑職今年二十八歲,未曾娶妻。」焦開積坐在條凳上,音色宏亮地回答,他十分感激總督大人對他破格的以禮相待。進門之前,他知今番必死無疑,橫豎都是一死,不如死得英雄,決不牽連別人。現在,他見曾國藩的態度完全不是他所設想的,他又改變了主意,不如乾脆把心中的話,趁此機會,向這位前湘軍統帥一吐為快,倘若能得到他的諒解,也是為弟兄們造一大福。 「聽你的口音,像是湖南人。」曾國藩問,臉上有一絲淺淺的笑容。 「卑職是道州人。」 「你讀過書嗎?」 「小時候讀過兩年私塾。」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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