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八二


  「丁公子。」鴇母緊挨著丁蕙蘅的身邊坐下來,媚態十足地說,「你莫生氣,這五天裡香碧被一個揚州來的富商公子包了,五天后他一走,香碧就是你的人。」

  「不行,你要大爺等五天,大爺會要等死的。」丁蕙蘅心急火燎,恨不得馬上就將香碧摟入懷中。「什麼富商公子,叫他識相點,早點讓出來,否則丁大爺不客氣!」

  鴇母奈不何丁蕙蘅,只得跟那巨商之子商量。那年輕人也是財大氣粗、血氣方剛,正跟香碧熱乎得一刻都不能離,準備以鉅資贖身長期相聚,豈肯讓出!便氣呼呼地沖出房門,指著丁蕙蘅的臉罵他無理取鬧。這下可惹怒了這個衙內。他一揮手,幾個惡奴一擁而上,亂拳打了起來。那富商之子酒色過度淘虛了身體,受不了幾下便一命嗚呼了。丁蕙蘅知道闖下禍了,塞給鴇母二百兩銀子,要她收殮送回揚州,自己拍拍屁股,偷偷地溜出了江寧。

  那揚州富商也只這一個寶貝兒子,雖知死于巡撫公子之手,仗著有錢,他也不肯罷休,一面狀告兩江總督衙門,一面又暗中送給馬新貽五千兩銀子。馬新貽拿著此事為難了:不理嘛,人命關天,富商交接又甚廣,江寧不受,他可以上告都察院、大理寺,最後還得追查自己的責任,且五千兩銀子也得不到;受理嘛,事關丁日昌,這情面如何打得開呢?思來想去,還是受理了。

  馬新貽叫丁日昌到江寧來,與他商量此事如何辦。丁日昌對兒子的作為十分惱恨,他到底要顧及巡撫的體面,不能不做些姿態。最後兩人商定:那天打死人的幾個家丁各打一百板,選一個充軍,賠償銀子一萬兩,革去丁蕙蘅的候補道之職。揚州富商勉強同意,一場人命案就這樣了結了。事平之後,丁蕙蘅回到蘇州,丁日昌氣得將他狠狠地打了一頓,鎖在府裡,不准外出。丁日昌奉旨到天津辦案後,丁老太太見孫子可憐,便放他出來。丁蕙蘅把一腔仇恨都集中到馬新貽身上,於是用重金蓄死士殺馬報仇,張文祥就是用三千兩銀子買下的刺客。

  這是馬案中又生髮出的一團迷霧。曾國藩拿著這張無名稟帖,心頭再添一層煩惱。說所告毫無根據嗎?丁蕙蘅的家丁在妓院鬧事打死人,丁蕙蘅也因此丟了候補道,這是事實。

  丁日昌也並不隱瞞此事,還專折上奏太后、皇上,承認自己教子不嚴,請求處分。說張文祥是丁蕙蘅買通的刺客,證據何在?且張文祥的招供中無絲毫涉及此事。丁日昌深受太后器重,在天津辦案時對自己支持甚力,這樣一樁謀刺總督的大案,沒有鐵證,怎能輕易牽連到他的頭上!

  曾國藩不置可否,將無頭稟帖依舊封好,派人送到棲霞山,請鄭敦謹處理。第二天,稟帖又回到曾國藩手中,鄭敦謹批道:「此事須慎而又慎,請老中堂定奪。」

  「這個滑頭!」曾國藩苦笑著在心裡說。儘管鄭敦謹將擔子又推了回來,但他的意思還是清楚的,不希望此案涉及到丁日昌頭上。這點與曾國藩的想法一致。

  如何結束?曾國藩為此苦苦地思索著。特地從山東趕來的馬新貽的弟弟馬四,天天來督署糾纏,哭著要曾國藩查出主謀。大概是馬四在背後又進行了一些活動,這段時期來京報接連刊出幾封禦史的奏摺,聲言要將此案查個水落石出。山東籍京官聯名上疏,振振有詞地說,既然刺客說過「養兵千日,用在一朝」的話,顯然背後有主使,不查出主謀,無以告慰亡督在天之靈。更令朝廷擔憂的是,洋人也在議論此事了。恭王奕來了密函,說洋人嘲笑中國政府無能,案子發生五個多月了,兇手也當場抓獲,卻遲遲定不了案,令人遺憾。奕敦促曾國藩早日了結馬案,免得中外議論紛紛。

  曾國藩很為難。有時他想,既然太后放了鄭敦謹專程來寧處理此事,不如把千斤擔子都推到他身上去。回過頭一想又不妥。倘若鄭敦謹認真過問此案,他也可能誘出張文祥的招供來,張文祥仍會說自己是湘軍的哨長、哥老會的二大爺。

  湘軍中有哥老會,哥老會情形複雜,這些內幕外人並不十分清楚。如果張文祥把這些內幕都掀出來,甚或再添油加醋,捏造些莫須有情節來討好欽差大臣,保得自身的性命,那就壞了大事。湘軍過去攻城略地、消滅長毛的功績將會蒙上一層濃黑的陰影不說,連湘軍唯一留下的人馬——長江水師也可能會被解散,自己也可能會遭到意料不到的禍災。不能把此案的終審推給鄭敦謹,要在自己手裡儘快結案。

  「大人,彭大人、黃軍門來訪。」傍晚,當曾國藩兀自對著蠟燭枯坐時,親兵進來稟告。

  「請。」話音剛落,彭玉麟、黃翼升一先一後地邁進了門檻。

  「滌丈,還在辦理公務?」彭玉麟笑著問。

  「沒有,這一年多來,我夜晚是一點都不能治事了,只能呆坐著,真的是尸位素餐,問心有愧。」曾國藩邊說邊招呼他們坐下,親兵獻茶畢,退出。

  「聽說丁中丞送給你老一個水晶墨石,用裡面的水點眼睛可使瞎眼複明,真有此事嗎?」黃翼升問。

  「若真有此事,我的右目不早就複明瞭。」曾國藩淡淡地笑著,說:「不過丁中丞倒是一片好心,那石頭裡的水雖不能使瞎眼複明,但一滴到眼中便覺清涼舒服。說不定還是靠了這種水,不然左目現在可能也失明了。」

  「我去請兩個洋醫生來看看如何?」彭玉麟說。

  「算了。我的眼睛就是華佗再世也治不好了,讓它去。瞎了也好,瞎了什麼都看不到了,眼不見心不煩。」曾國藩苦笑著說。彭、黃二人也苦笑著搖搖頭。過一會,他問:「水師近來操練如何?當兵的不打仗,麻煩事更多,只有每日把操練安排緊湊,才可勉強把他們的心拴住。」

  彭玉麟說:「長江水師違紀犯法的事,近兩年來屢禁不絕,吸食鴉片成風,打架鬥毆還算是小事一樁,炮船挾帶私鹽、鴉片時有發生,有的營十天半月難得操練一次。」

  「那個強搶民女,打死髮妻的副將抓起來了嗎?」曾國藩插話。

  「早已抓起來了。」彭玉麟答,「這種事,若不是百姓攔輿告狀,他長年駐黃石肌,一手遮天,我們哪裡知道!」

  「對這種人決不能手軟講情。雪琴嫉惡如仇,果斷強硬,我很贊同。有人說你是彭打鐵,其實帶兵的人要的就是這種打鐵的性格。昌歧,你在這方面軟了點。」曾國藩望著黃翼升說,「歐陽平搶民女,這不是第一次了,有人向你告發過,你沒有認真過問。」

  「老中堂指教的是。」黃翼升誠懇地說,「我看歐陽打仗也還行,只輕描淡寫地說了幾句,他也沒當一回事。若是上次說重點,他或許也不至於下毒手打死多年共患難的妻子。」

  「是的呀,先是寬容,結果反而害了他。我們帶兵的將領,就好比管子弟的父兄,只宜嚴,不能寬,這就是愛之以其道。」

  曾國藩說,又問:「歐陽平如何處置?」

  「看來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彭玉麟堅決地說。

  「我也同意,但他是副將,非比尋常武職人員,各項證據都要充分,還要他自己簽字畫押。」曾國藩說。稍停一會,他以沉重的心情感歎,「歷史上任何一種軍隊,不怕他組建之初是如何的紀律森嚴,以後又是如何的戰功輝煌,時間一久,必定滋生暮氣,直到腐爛敗壞。前代不說,本朝的八旗兵、綠營,當初都是英勇善戰的軍隊,入關統一全國以及平定三藩叛亂,都是靠的他們,後來不行了,但他們的威風至少還維持過幾十年。我在衡州練勇之初,曾希望湘軍不蹈八旗兵和綠營的覆轍,誰知打下江寧後就不能再用了,不得已十成裁去八成,留下水師這支軍隊,我寄予很大希望,願他們成為抵禦外侮的柱石長城,不想它也不爭氣。」

  彭玉麟、黃翼升一齊說:「是我們辜負厚望,沒有把水師整頓好。」

  「這是氣數使然,不能怪你們。」曾國藩輕輕地緩慢地說著,心中似有滿腹苦惱要倒出來,但終於沒有吐出。「二位今夜來有何事?」

  「滌丈,長江水師發現了哥老會。」

  「水師也有哥老會!」曾國藩驚訝地打斷彭玉麟的話,他最擔心的就是此事,最怕的也是此事。申名標當年嘩變,險成大禍,就是有哥老會在暗中串通唆使。審訊中還得知哥老會組織嚴密,更令他又怒又懼,所以霆軍查出來的一百多個哥老會成員全被處以斬首。總以為如此嚴厲的鎮壓,能收到斬草除根的效果,豈料它竟在水師中複出。

  「黃軍門,你把詳細情況對滌丈談談。」

  「前些日子瓜州總兵孫昌國在儀征巡視。一天傍晚,他微服到附近村鎮散步,見一家小酒店坐著三個水師官兵,邊喝酒邊交頭接耳,行為鬼祟。他於是也要了一杯酒,坐在一旁裝著喝酒的樣子仔細聽。說的什麼大半沒聽清楚,只聽到說申名標被殺,張文祥眼看要剮,我們袍哥又要倒楣了。還說我們袍哥殺不盡斬不絕,到時我們劫法場。孫昌國一聽,肯定他們是哥老會的,大怒,當時就派人將這三人抓了起來。一問,都是軍官,一個千總,一個把總,一個外委把總。」

  「他們要劫法場?」曾國藩驚問,「是要劫殺張文祥的法場?」

  「審訊他們時,他們先不承認,後熬不過棍棒承認了,是劫張文祥的法場。不過,他們又說喝醉了酒,胡說八道的。」

  黃翼升答。

  彭玉麟說:「這是一件很大的事,它比歐陽平殺妻要嚴重得多,故特來稟報,請示如何處理。」

  「這三個人呢?現關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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