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八一


  「因為我曾經是湘軍的小頭目,湘軍小頭目謀刺總督大人,你這個湘軍統帥臉上有光嗎?」

  曾國藩頹然了,他無力地揮揮手,示意張文祥離開這裡。

  張文祥的這個招供,曾國藩不聽還罷了,聽後弄得惶惑不安,甚至有點束手無策了。幕僚們彙報江甯城裡的傳聞時,他對一個現象很是懷疑:為什麼關於這樁案子的說法如此多而離奇呢?街頭巷尾議論之外,茶樓酒肆居然還編起了曲文演唱。張文祥的招供可以為解釋此疑提供答案,即背後有強有力的人物與馬有大仇,製造各種流言蜚語損壞他的名聲,而且還要借此去掩蓋張文祥刺馬的真正意圖。

  這人物是誰呢?抓起喬三當然可以審訊清楚,但喬三往哪裡去抓?這是一個極精明老練的傢伙,他與張文祥的交往並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張文祥至今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喬者,假也。沒有讀過書的張文祥不懂,曾國藩一聽便知道。張文祥被他騙了,但又未騙。教堂門口的制止是對的;提供情報是準確的;關鍵時刻柵欄擠倒,正好讓張文祥混進校場,王成鎮的乞貨,目的在於讓馬停步,這些也可能是他暗中安排的;三千兩銀子也的確送到了張妻的手裡。喬三到底是個什麼人呢?他也是一個要殺馬的人,這點無可懷疑。他是為自己,還是為別人呢?他在衙門外盯張文祥的梢,又在教堂門口觀看馬,又與張在小酒鋪裡喝酒,這一系列舉動證明他身分不高。身分不高的人不可能在江寧掀起滿城風雨。這樣看來,喬三背後有人,他也是在為別人賣命。這個人出手很闊,勢力很大,他是誰呢?是京師裡的醇王?還是江寧城裡的魁玉?他們恨他投靠洋人,欲殺之而洩憤?曾國藩知道醇郡王奕譞最恨洋人。這幾年來,在民教衝突中,他是清議派的靠山,儼然成了百姓和國家利益的維護者。他痛恨保護洋人洋教的馬新貽,又無權罷黜,便不惜以重金通過魁玉派人刺殺馬,這不是不可能的。但這是推測,並無依據,即使有依據,他曾國藩敢在奏章中觸及到皇上的親叔、西太后的妹婿嗎?當年曾國藩血氣方剛、手握重兵,尚且不敢與皇家較量,何況今日!

  曾國藩轉念又想,也可能整個招供,都是張文祥為自己臉上貼金而胡編亂造的。這個傢伙很可能是一個既在撚軍、長毛裡混過,又在湘軍裡混過的無賴流氓、亡命之徒,他為自己的私仇,或為不可告人的目的受人指使,刺殺了馬新貽,而馬卻是一個無辜的以身殉職的官員。曾國藩想起自己為官幾十年,尤其是辦湘軍、為地方官以來,與他構成怨仇的人何止千百,其中也不乏拼卻一死、與之同亡的大仇人。將心比心,能不可憐馬新貽嗎?更使曾國藩不安的是,這個可恨的張文祥,居然曾充當過湘軍的哨長。這件事傳揚出去,豈不給湘軍臉上大大抹黑!湘軍中有惡棍歹徒,有痞子盜寇,有殺人越貨之輩,有姦淫擄掠之人,這都不要緊。這些人,當兵吃糧的軍營裡,何處沒有?綠營裡有的是,八旗兵裡有的是。曾國藩不怕。但大清立國二百多年來,史無前例的謀刺總督案,是一個曾在湘軍中當過哨長的人所幹。這事傳進太后、皇上之耳,播在萬人之口,今後寫在史冊上,留在案卷裡,卻是一件給前湘軍統帥大大丟臉的事情!天津教案已使他聲名大減,再加上這麼一下,他以後尚有多少功績留給後人?這樁疑雲四起、撲朔迷離的刺馬大案,又一次將曾國藩推到身心俱瘁的苦難淤渦中。

  一個半月後,刑部尚書鄭敦謹姍姍來到江寧。這個奉旨查辦馬案的欽差大臣,從京師出發,居然走了四個月!從北京到江寧只有二千四百里驛程,也就是說,他每天只走二十裡!下關碼頭接官廳裡,鄭敦謹一落坐,便連連對曾國藩說:「卑職年老體弱,一路上水土不服,遭了三場大病,因而來遲了,尚望老中堂海諒。」

  「大司寇辛苦了!現在身體復原了嗎?」曾國藩見眼前這位高大健壯、氣色好得很的同鄉星使,公然在他面前扯著大謊,心裡一陣好笑。其實,曾國藩不僅對他可以原諒,而且希望他不來更好。

  「這兩天略微好點了,但還是頭昏眼花,渾身無力。」鄭敦謹懶洋洋地說,完全是一副大病初愈的樣子。

  「進城後好好休息兩天,要不要再喚個好醫生號號脈?」

  「多謝老中堂!卑職於醫道略懂一點,醫生不必叫了,我休息幾天就行了。老中堂和魁將軍、張漕台這幾個月辛苦了。

  在路上我看到京報上登的老中堂的奏章,說刺客拒不招供,估計是個報仇的漏網發逆。老中堂分析得對極了。我看完全就是這回事。馬穀山殺長毛何止千百,定然與他們結下了大仇。

  張文祥這個王八蛋舍掉自己的命,拖馬穀山一道上黃泉。你們看呢?」鄭敦謹轉過臉,對前來迎接的魁玉、張之萬、梅啟照等人打了兩下哈哈,「我看你們各位呀,今後都得小心點,當官的誰沒有幾個仇人呀!」說罷,自個兒哈哈大笑起來。

  張之萬說:「我於審案一事無經驗,還要靠刑部大老爺您來定案。」

  「哪裡,哪裡!」鄭敦謹忙擺手。「老中堂二十多年前就當過刑部侍郎,這世上哪個人的花招,能瞞得過老中堂的法眼?

  這個案子要我定什麼案,老中堂奏章中的分析就是定案。」

  鄭敦謹的這幾句話,說得曾國藩大為放心。這分明意味著,他不會再認真地審訊張文祥,他不過是做做樣子而已;且一路走了四個月,既不是生病,也大概不是因遊山玩水而疏懶瀆職,說不定這個精明的刑部尚書早已窺視了某些內幕。曾國藩又想起陛見時太后對此事的冷淡,莫非殺掉馬新貽正是出自醇王的意思而得到了太后的默許?這個三十多歲的年輕太后秉政十年了,治國的大本領寥寥,整人的手腕卻異常的高明陰毒,她是完全可以做得出蜜糖裡下砒霜的事來的。

  第二天一早,張之萬便來告辭,如同跳出火坑似地匆匆離江寧回清江浦。自此以後,魁玉、梅啟照等人也都不再過問此事了。鄭敦謹傳見一次張文祥,問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後,便到棲霞山去休養,一住半個月過去了,毫無返回江寧的意思。看來,他們都不想染指此事,最後如何結案,都指望著曾國藩一人拿出主意。曾國藩和趙烈文等人細細商量著,如何寫一份能夠使人相信的結案材料,既能夠向太后、皇上作交代,又能顧及馬新貽,也就是說顧及整個官場的體面,且不能絲毫牽涉到湘軍,同時又可以自圓其說,堵住天下悠悠之口。正在冥思苦想之際,卻不料馬案又出現了新的情況。

  這一天,總督衙門接到一封無頭稟帖。稟帖上說,前兩江總督馬新貽,為江蘇巡撫丁日昌的兒子候補道丁蕙蘅派人所殺。事情是這樣的——

  丁日昌的獨生子丁蕙蘅是個花花公子,讀書不長進,成天吃喝嫖賭,二十歲了,還沒考中秀才。丁日昌急了,給他捐了個生員,指望他能考中舉人。考了三次,文章做得狗屁不通,他自己也不想考了。丁日昌九十歲的老母親疼愛孫子,便對兒子說:「你當了巡撫,榮華富貴,就不替兒子著想?我丁家做官就做到你這一代為止了?」

  丁日昌是個孝子,又是個慈父,也是個斂財有方的貪官,他有的是貪污來的大量銀子,於是又給兒子捐了個監生。因為當時的規定,捐納者必須具有監生的資格。接著,他又兌上二萬兩銀子,給兒子買了一個候補道。一般人要通過十年寒窗苦讀,中舉中進士點翰林,當了幾年翰苑編修,遇到格外天恩,放出到地方任個知府,再要小心翼翼,加上不斷向上司討好獻殷勤,才能指望升個道員。這丁蕙蘅詩書不通,世事不懂,憑著老子來路不清白的銀子,輕而易舉地就得到一個候補道的官職,只待哪處道員出缺,他便走馬上任,戴起正四品青金石頂戴,穿起八蟒五爪雪雁補子袍服來,升堂理事,頤指氣使了。

  丁蕙蘅雖然隨時都有可能當個正式中級官員,卻仍不知修性養德,他嫌住蘇州在父親管束下不方便,便帶著妻妾和幾個家人在江甯城南秦淮河邊金穀塘買了一棟寬敞的帶花園的樓房住下來,每天除在家裡與妻妾調笑、打牌賭博外,便在酒樓歌場聽曲飲酒,在花街柳巷尋歡作樂。

  這一天,他來到秦淮河邊,踱進了重建不久的媚香樓。這媚香樓是晚明秦淮名妓李香君的住所,清兵打金陵時毀於兵火,後又恢復。咸豐二年底,太平軍進入小天堂,媚香樓再次被燒。同治三年,趙烈文奉曾國藩命整修秦淮河,媚香樓便又應運重建。眼下的媚香樓,比咸豐二年前的舊樓還要華麗數倍,幾乎趕上了李香君時代的水平——豔領群芳之首。

  丁公子一登樓,鴇母便安排他平日最喜歡的姑娘香玉來陪伴。香玉彈著曲子,陪著丁蕙蘅吃著花酒。正在愜意之時,丁蕙蘅一眼看見一個十七八歲的麗人依偎著一個翩翩少年,從他身邊走過去,一股濃烈的香味直嗆他的鼻子。丁蕙蘅魂銷魄散,忙喊鴇母過來,指著背影問:「那姑娘是誰?」

  「新來的香碧。」鴇母諂笑道,「丁公子喜歡她?」

  「嗯。」丁蕙蘅還在貪婪地呼吸香碧留下的餘香,癡癡地望著衣裙擺動的倩影。「你去叫她過來,陪陪我丁大爺吧!」

  「丁公子。」鴇母親自給丁蕙蘅斟了一杯酒,滿臉堆笑地說,「你喜歡她,那還不好說嗎!以後叫她來陪你,只是這幾天不行。」

  「為什麼?」丁公子惱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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