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 |
七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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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三天,被帶到曾國藩會客間的張文祥,已紅光滿面,器宇昂揚了。曾國藩著黑布便長袍,套上那件穿了二十多年的石青哈拉呢馬褂,安詳和藹,面帶微笑,那神情,完全不像審訊謀刺總督的欽命要犯,而是與一個多年老友相會。 「你坐下吧!」他指了指對面的一條長板凳,對張文祥說。 又對萬巡捕揮了揮手,「你出去,我不喊,你莫進來。」 待萬巡捕出去並關上門後,曾國藩和氣地說:「張文祥,你是一個犯了死罪的人,本該受盡折磨後再服大刑。本督看你行刺後並不逃走,亦不辯解,一人做事一人當,知你是個光明義烈漢子。你年富力強,又有本事,哪裡不可以混碗飯吃,本督想你若無深仇大恨,必不會走此殺人毀己的絕路。以前魁將軍、張漕台、梅藩台多次審訊你,你都閉口不談,本督對你這種態度不能理解。大清朝開國兩百多年來,光天化日之下謀刺總督,你是第一人,十年二十年,百年二百年,後人都會記得這樁案子。你此舉或是為自己,或是為朋友,既然人都敢殺,還有什麼話不敢說呢?何必留下一團疑雲,讓後人去胡猜亂想呢?其後果,很有可能讓你永遠背一個惡名。」 這番話,居然出自一個審訊他的人之口,令張文祥既意外又感動,他沉默良久。幾次看曾國藩,見其眼光都是和善的,臉上都帶著笑容,像是在耐心等待,並不催他。說不說呢?張文祥的心裡兩種念頭在激烈地爭鬥。最後,他咬了咬牙說:「你幫我辦成一樁事,我就和盤托出,都告訴你。」 「什麼事,你說吧!」曾國藩的語氣仍然和緩。 「你幫我殺一個人。」 「殺誰?」曾國藩微覺吃驚。 「他叫申名標。」 「申名標!」曾國藩差點驚叫起來。這個他痛恨已極、追捕多年未得的人,怎麼又會成為這個刺客的仇人?真是匪夷所思。 「申名標在哪裡?」 「他現在浙江省臨安縣東天目山法華寺當住持,法名悟非。」 「行!」曾國藩立即答應。他早就想殺申名標了,只是一直不知他的去向,現在正好來個順水推舟,一舉兩得。 「我要驗看首級。」 「可以」。 十天后,當申名標血淋淋的頭顱出現在張文祥面前時,他臉上露出暢意的表情,不待曾國藩催促,便把刺殺馬新貽的前因後果原原本本地招供出來了。 張文祥是河南汝陽人,自小家境貧寒,十五歲上死了父親,十七歲上死了母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四處流浪,八方為家。苦難飄泊的生涯,養成了他倔強凶頑、不懼生死的亡命之徒的性格,也使他零零碎碎地剽學了一些拳腳功夫。他有錢則嫖賭鬼混,無錢也能忍受饑餓寒冷。他殘爆橫蠻,卻很講江湖義氣,為朋友敢赴湯蹈火,兩肋插刀,是一個標準的江湖浪人。二十歲時,他從河南流落到安徽,很快加入皖北淮鹽走私集團。不久,又在龔得樹部下做一名撚軍小頭目。 咸豐十一年,龔得樹率部南下救援安慶,被鮑超幾發瞎炮轟跑。張文祥沒有北撤,他率領一百余名兄弟歸併到陳玉成部,頗受器重,升了個師帥。安慶攻破後,張文祥受了重傷,他躲在一個老百姓家裡養傷。見太平軍勢衰,湘軍氣旺,便在傷好後剃了頭髮,投入了鮑超的霆軍,在申名標的慶字營裡當了一名勇丁。 申名標在慶字營裡發展哥老會,張文祥是他的骨幹。打青陽時,張文祥偶得一個紫金羅漢。申名標很喜愛,藉口哥老會經費缺乏,把紫金羅漢騙了去。張文祥心眼直,不計較此事。後來,江寧打下了,吉字營把小天堂的金銀財寶洗劫一空,最後連天王宮也一把火燒了。霆軍卻沒有發到財,從將官到勇丁,個個既眼紅又惱火。以後又叫他們去福建追殺汪海洋部,恰好鮑超回四川探親,申名標鼓動兵丁索欠餉,霆軍嘩變了。趙烈文帶著十五萬餉銀前來安撫,大部分人穩定下來,申名標、張文祥等人見機不妙,匆匆逃走。在途中,張文祥想起那個紫金羅漢,要申名標把它賣掉,大家分點銀子謀生。申名標扯謊說羅漢被人偷走了,他氣得和申名標分了手。張文祥又開始流落起來。 這一天,他又饑又渴地來到東天目山腳,忽聽見山坳裡傳出陣陣鐘聲,鐘聲中還雜夾著含混不清的梵音。他心中一喜:前面不遠處必定有座寺廟,不如權借此地住幾天再說。他跟著聲音盤山轉嶺,在一片參天古木中果然看見一處寺廟。這寺廟極為壯觀,紅牆中圍著大大小小數十間殿堂僧舍。它就是東天目山有名的法華寺,裡面有僧眾二百號人。 張文祥來到三門,請求在廟裡住兩天。也是他的機緣好,恰遇住持圓燈法師送一個貴客出門。圓燈法師對張文祥注目良久,慈祥地問:「施主從何處而來?因何事要在敝寺借宿?」 張文祥想了想說:「我叫張文祥,因經商破產,又讓夥伴拐走了剩餘銀錢,現在一文錢都沒有了,想在這裡賒兩餐飯吃。」 「我佛慈悲,救苦救難,吃兩餐飯不難。但施主折本破產,今後如何生活?家裡可有父母妻兒?」 「我上無父母,下無妻小,今後如何過活,我也沒有多考慮,不知你這裡要不要人做事,我有一身力氣,砍柴擔水都行。」 圓燈法師眯起雙眼又細細地看了他一眼,問:「你可會使槍弄棒?」 「略懂一點。」 「好!」法師高興起來,「你就在這裡住下來,你願否皈依佛門?」 「佛門好是好,」張文祥笑了笑,說,「只是我喝酒吃肉慣了,耐不得清淡。」 「那也好,你就不削髮吧!」法師無半點反感,說,「我這寺院外三裡處有一大片棗林,每年打下的棗子是寺裡的一項大收入。到了棗熟時節,總有人來偷,守林的百了和尚孱弱,你幫他一起守如何?」 「太好了!」張文祥喜出望外,對法師鞠了一躬,「多謝法師收留!」 圓燈法師為何對張文祥這樣好,這是有緣故的。原來這個法師並不是安分守己的吃齋念佛人,而是個欲借佛門成大事的有志者。他本是閩南天地會的首領之一,名叫鄭南漳,是鄭成功九世孫,智勇兼備,手下兄弟眾多。他暗中打造兵器,繪製旗幟,並與洪秀全聯絡,準備在閩南起事,與太平天國遙相呼應。事尚未成熟,卻不料走漏風聲,給福建巡撫呂佺孫破獲了。倉促之間,鄭南漳的部下大部分被抓被殺,他僅帶著幾十個弟兄連夜逃走,北上金陵會見天王。誰知走到天目山下,便聽到天京內訌的噩耗:先是北王殺東王,後是天王殺北王,再後是翼王出走,京城裡殺氣彌漫,屍積如山,一片錦繡前程上忽罩滿天烏雲,太平天國元氣大傷,前景暗淡。 本已心情沉痛的鄭南漳,頓時對天國心灰意冷,一氣之下,在法華寺裡削髮為僧,改名圓燈。隨行的弟兄多半星散,也有幾個跟他一起遁入空門。不想法華寺方丈慈靜長老也是個隱身空門的熱血志士,得知圓燈的情況,便竭力慫恿他借佛門辦大事。圓燈精神重振,將法華寺辦成了個少林寺,僧眾都習拳練刀,又暗暗地通過弟弟與閩浙一帶的天地會取得了聯繫。後來天京失落,他們也未消沉,欲伺機再起。圓燈以他武功師的眼力,看出了張文祥非尋常百姓,法華寺亟需這樣的人。 張文祥在棗林住下來。幾天後,圓燈來看望他,又叫他當場演練了幾套拳腳,果然不錯。圓燈便請張文祥做個教師,教習寺內僧眾武功。張文祥在法華寺安下心來,日子也還過得平靜。三個月後,他突發傷寒,全身發燒,大便屙血,整天昏迷不醒,脈搏一天天弱下去,眼看人世漸遠,黃泉路近,醫師們皆束手無策。 這天,圓燈法師在大雄寶殿對著佛祖祈禱之後,吩咐醫師盡一切力量保住三天不出事。然後脫去袈裟,換上短衣,帶著一把鋼刀,幾斤乾糧,背一個竹簍,隻身進了天目山。第三天傍晚,圓燈回來了,竹簍裡關一條極毒的七步小青蛇,簍蓋上綁一簇各色草藥。圓燈把草藥剁碎,又榨出漿來,然後從竹簍裡拖出那條七步蛇,一手掐腰,一手掐頭,那蛇痛得張開口,毒液順著舌頭流進藥槳,他親手撬開張文祥緊閉的牙關,將藥漿灌下去。到後半夜,燒漸退了。第二天上午又灌一劑,兩個時辰後脈搏正常,臨黑時張文祥已能自己開口吃藥了。這一夜他呼呼酣睡,到了天亮時,便能起身吃飯了。 當張文祥得知圓燈冒著生命危險闖進深山,為他捉七步蛇時,這個剛倔寡情的硬漢子第一次流下了感激的淚水。 他跪在圓燈面前,請求收他為佛門弟子。圓燈雙手扶起,說:「佛法廣大,無所不在,其宗旨乃除惡為善,與世人造福。 至於削髮不削髮,穿袈裟不穿袈裟,實無大區別。你若有心跟著我除惡為善的話,可否聽得進我一番勸告。」 「我這條小命全是法師給的,今生今世,法師說什麼,我都聽從。」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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