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黑雨 | 上頁 下頁 | |
七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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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圓燈把張文祥帶進方丈室,將天地會反清複明及他自己所悟出的驅逐洋人、保衛中華的各種道理,給張文祥講了一通。張文祥這時才將自己參加過撚子、太平軍和湘軍的複雜經歷全部倒了出來,並說自己在湘軍中是哥老會的二大爺。圓燈說:「湘軍雖然可惡,為虎作倀,助紂為虐,但哥老會與天地會是一家人,你我早就是兄弟了,我對你完全相信。 你吃慣了酒肉,也飄蕩成性,受不了佛門清規的禁約,你也不必受戒。我的胞弟組織了一些人在浙江沿海劫富濟貧,並接濟法華寺,你今後就為我辦一件事:每月去一趟海邊,與我的胞弟接頭,帶一些金銀回來。」 張文祥久靜思動,正想外出闖蕩,聽了這話,歡天喜地。 從那以後,便為圓燈和其胞弟當起聯絡員來。張文祥講義氣,重然諾,膽子大武功好,幾次往來後,受到了圓燈兄弟的格外器重,圓燈又為張文祥在附近覓了一房妻室。第二年,妻子為他生了個兒子。飄泊半生的張文祥,而今有了延續香火的親生骨肉,真個是對圓燈感恩不盡,發誓要以身相報。 幾年後,張文祥在一次從海邊回天目山的路上,偶爾遇見了開小押店的申名標。故人相見,分外親切。談起分別後的情景,申名標連連歎氣,張文祥卻喜滿眉梢。申名標聽說圓燈出家前也是天地會的頭人,便決定關閉小押店,與張文祥一起去投奔圓燈法師,張文祥自然同意。在法師面前,張文祥將申名標的武藝大大稱讚了一番。圓燈見申曾是關天培手下的把總,曾國藩手下的營官,毫不猶豫地接納了。申名標表示要做一個完完全全的僧人,圓燈也立即同意,親自給他剃髮,取了個法名叫悟非。申名標已是五十歲的人了,圓燈見他閱歷豐富,本事高,不久又提拔他做監院,地位僅次於方丈,在法華寺裡坐了第二把交椅。有一天,張文祥偶爾在申名標的禪房裡發現了那尊紫金羅漢,心裡很不痛快,想想自己不缺錢用,何必為此事再傷感情,遂不作聲,心裡卻開始鄙薄申名標的為人。這一年,浙江巡撫馬新貽在寧波、台州沿海大破走私海盜,圓燈的胞弟也被馬新貽所獲,處以極刑。消息傳到法華寺,圓燈悲痛欲絕,張文祥也怒火萬丈,法華寺為圓燈之弟的亡靈念了七天七夜的超度經。張文祥在佛祖面前立下海誓。今生不殺馬新貽,為圓燈兄弟報仇,則不為世上一男子! 張文祥從此在法華寺裡苦練功夫。白天他用短刀戳牛皮,夜晚他飛刀斷香火,為的是今後無論遠近無論冬夏,只要遇到馬新貽,便叫他不能從刀下躲過。整整練了兩年,他練就了一刀貫五張牛皮的力氣和三十步內滅香頭的絕技。他要下山辦大事了。 臨走前一夜,他摟著三歲的兒子親了又親,妻子覺得奇怪。他終於忍不住了,把下山的目的告訴妻子。聽說要謀殺總督大人,妻子驚呆了,哭著求他看在兒子分上,不要這樣。 張文祥安慰說:「我受法師大恩,不容不報,刺殺之後,我會有辦法脫身的,你不要替我擔心。」 妻子仍痛哭不已:「總督身邊有許多衛兵,你如何脫身得了?」 「我會遠遠地擲刀。」 張文祥說完,要妻子點燃一支香,插到三十步遠的一棵樹上。他把腰刀平放在右手掌上,對著它吹了一下,又深深地吸了一口長氣,然後運足氣力,腰微微向前,右手在前胸打了一個圓圈,口裡叫一聲「去」,只見一道白光從手掌裡飛出,一眨眼功夫,樹杆上發出「喳」一聲響,香頭不見了,腰刀直挺挺地插在樹杆上。妻子只得含淚為他收拾行裝。 次日清早,圓燈交給他兩把用毒藥淬過的精製鋼腰刀,此刀見血封喉,立死無救。圓燈雙手在胸前合十,莊嚴地說:「施主仗義勇為,俠膽豪腸,今之荊軻、聶政也。貧僧代表苦海蒼生,且也為我自己,敬施主一杯酒,願菩薩保祐你大功告就。」 說罷,從身旁小沙彌的手裡端過一杯酒來。張文祥雙手接過,激動地說:「法師放心,不達目的,我張文祥再不回天目山見老婆孩子!」 圓燈和申名標把張文祥送到半山腰。張文祥託付申名標照看妻兒。申名標拍著他的肩膀說:「你我是兵火中的兄弟,生死之交,不用託付,你家裡的事我都包了!」 張文祥離開天目山,一口氣奔到江寧,在兩江總督衙門附近尋了一個小旅店安下身來,天天密切注視著衙門裡的動靜。馬新貽通常不出衙門,偶爾一出,也坐在大轎裡,前後左右有上百個荷槍實彈的士兵保護。張文祥一住三個月,找不到下手的機會。這一日馬新貽出門了,照例是坐在綠呢大轎裡,警衛森嚴,張文祥腰插短刀,遠遠地跟隨著轎隊。 因為原先的兩江總督衙門還在修建之中,馬新貽將督署暫設在江甯知府衙門內。轎隊出了府東大街後,進了盧妃巷,再穿過堂子巷,就開始過一座座石板橋了:先是虹橋,再是蓮花橋、蓮花第五橋,接著是嚴家橋、紅板橋,踏過石橋、兩倉橋後,進了鼓樓大街。過了鼓樓,綠呢大轎在紫竹林中一座高聳著鐵十字架的教堂門前停下來。轎門掀開,白白胖胖、儀錶非俗的馬新貽邁進了教堂大門。原來,他這是對法國天主教江南教區主教郎懷仁的回拜。幾天前,郎懷仁拜會了馬新貽。那時天津教案已經爆發,江寧城裡人心浮動,砸天主教堂的呼聲不斷。郎懷仁心裡恐慌。拜會馬新貽後的第二天,紫竹林便新增了三百名清兵。江甯大街小巷到處貼滿了蓋有「欽差大臣辦理江南通商事務兩江總督馬」大印的告示,告示上赫然寫著:「天主教以勸人行善為本,凡傳教之士,本督厚待保護,中國習教之人聽其自便,本督亦不干涉。民教相處,務須和睦,彼此恭敬。若有不法之徒膽敢效法天津莠民,聚眾滋事,焚堂毀教,則國法森然,斷難曲貸。士民人等,共各凜遵。特示。」百姓們看了告示後,都罵馬新貽偏袒洋人,沒有良心。馬新貽不在乎,為了討好郎懷仁,他今天又來回拜。 張文祥跟著轎隊也來到了紫竹林,混在圍觀的人群中。教堂大門口佈滿了衛兵,他無法靠近。張文祥把四周環境細細打量了一番,見離教堂大門口約一百步遠的地方,另有一片小小的竹叢,那裡長著十幾根大楠竹,葉片繁密,竹杆很粗,似可隱藏。遺憾的是距大門遠了點,倘若在五六十步之內,腰刀飛去,插入胸脯不成問題,百步之外則無絕對把握。他猶豫了很久,還是走進了竹叢。看看比比,仍覺不理想,正要走出竹叢時,教堂大門開了。頭戴黑帽,身穿黑長袍,頸脖子上掛一個白色十字架的江南主教郎懷仁,滿臉笑容地陪著馬新貽走了出來。不湊巧,郎懷仁所處的位置正好在竹叢這一邊,這個高大魁梧的洋人將馬新貽給保護了。張文祥的右手一直摸著藏在內褂口袋裡的腰刀,卻不能把它抽出來。他眼睜睜地看著,一眨也不眨地企圖抓住瞬間良機。 機會到了!在臨近轎門時,郎懷仁站著不動了。馬新貽走前兩步,在轎簾前站住,又轉過臉向郎懷仁抱拳。張文祥猛地摸出腰刀,揚起右手,就要將刀投過去。忽然,他的手臂被人輕輕地拍了一下。張文祥這一驚非同小可!他轉過臉去,只見身後站著一個三十餘歲的文弱書生。那人微笑著對他說:「大哥,你太莽撞了,相距這樣遠,你有把握嗎?」 張文祥惱怒地說:「不要你管!」 說罷又要舉刀,誰知這時馬新貽已踏進轎門。「晚了!」張文祥脫口而出。 「大哥,我請你喝兩杯如何?」那人越發笑得親切了。 張文祥見他無惡意,便隨他走出竹叢。二人進了一家偏僻的酒店裡,選了一個單間坐下。那人吩咐酒保擺上幾盤大魚大肉,又要了一斤古泉大麯,對酒保說:「酒菜都夠了,不叫你,不要進來打擾。」 酒保答應一聲出去了。 「大哥,你為何要謀刺馬制台?」那人壓低聲音問。 「你如何知我要殺馬制台,我是要殺洋人。」張文祥面不改色地說。當時人們都恨洋人,尤其恨傳教的洋人。敢殺洋人的人被視為英雄。 「真人面前不要說假話。」那人冷笑一聲,「若殺洋人,洋人一直站在那裡,為何說『晚了』?」 張文祥想起自己是說了這兩個字,不做聲了。 「大哥,我和你一樣的心思,要幹掉他!」那人將酒杯往桌上一磕。 「你叫什麼名字?」張文祥十分驚疑。「幹什麼的,你為何要幹掉他?」 那人提壺給張文祥斟上酒,也將自己的杯子倒滿:「大哥,幹了這杯,我告訴你。」 兩個酒杯相碰,各人一飲而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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